景和九年的初夏。
豫章郡的治水工程初见成效。
太守梁山伯立在新建成的水堰上。
看着驯服的江水沿着新开的渠道流向干涸的农田。脸上露出难得的欣慰笑容。
“大人,丞相府的加急文书。”主簿匆匆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梁山伯拆阅,是丞相谢安亲笔。
信中先称赞他在会稽、鄮县及如今豫章的治水功绩,继而话锋一转:
“……豫章水患初平,然彭蠡泽周回圩田、航道梳理诸事,仍需大才统筹。”
“老夫已上奏陛下,举荐梁君擢升江州刺史,总领江州水利农桑。”
“君素怀济世之志,当不负此任。”
江州刺史!那可是掌管数郡之地的一方大员,品级比郡守高出两级。
梁山伯握着信纸,一时怔忡。
他从未想过仕途通达,只愿踏实做事,但若真能总领一州水利,实现父亲治水安民的遗志……
…………..
三日后,御书房内,马文才看着谢安呈上的举荐奏章,朱笔在指间转了转,迟迟未落。
“梁山伯确有其才。”
谢安立于案前,缓缓道,“这会稽七年年,豫章三年,经他手整修的水利,惠及农田不下万顷。”
“去岁江州水患,若非他提前加固章水堤防,损失恐更巨。如此实干之才,当以重用。”
马文才自然知道谢安得在理。
他登基以来,最重实务。
梁山伯的政绩,枢密院每岁考评都是上等,该升。
可一想到这个名字,心头那点陈年的、他自己都觉得幼稚的芥蒂,总会悄悄冒头。
那是他的皇后曾经倾心过的人。
即便如今英台全心全意都是他,即便他们儿女双全、恩爱逾恒,即便梁山伯这些年安分守己、从未逾矩……
但有些事,就像埋在心底的细刺,不碰不疼,一碰还是会有感觉。
“陛下?”谢安见他沉吟,又唤一声。
马文才回神,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都是当父亲的人了,一国之君,竟还在慈事上纠结。
他提起朱笔,在奏章上批了个“准”字,又添了一句:
“着吏部议,擢梁山伯为江州刺史,仍兼领豫章太守,总揽江州水利农桑事。”
“另赐金百两,帛五十匹,以彰其功。”
笔落,心头那点微妙也随之按下。
他是帝王,当以国事为重。
…………
批完奏章,已近黄昏。
马文才信步走向椒房殿,远远便听见女儿怀瑜咯咯的笑声。
四岁的丫头正与一群人宫女追着一只彩球,祝英台在廊下含笑看着,十四岁的太子怀瑾则一副大人模样,在旁边护着妹妹。
夕阳给殿阁染上暖金色,这般温馨场景,让马文才心中那点残余的别扭彻底消散。
他走过去,一把抱起扑过来的女儿:“瑜儿今日乖不乖?”
“乖!瑜儿背诗了!”家伙搂着父皇脖子献宝,“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奶声奶气的背诵逗得众人都笑。
祝英台迎上来,见他眉宇间有丝倦色,柔声道:“晚膳备好了,有你爱吃的莼羹。”
用膳时,一家人其乐融融。
马怀瑾正到今日太傅教的《禹贡》,提及大禹治水之功。
马文才忽然心念一动,状似随意道:
“到治水,今日谢相举荐一人擢升江州刺史,专司水利。此裙是实干之才。”
祝英台正给女儿喂汤,闻言抬头:“哦?是哪位大人?”
马文才夹了一箸鲈鱼,慢条斯理道:“梁山伯。”
殿内静了一瞬。
侍膳的宫人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马怀瑾好奇地眨眨眼,他自然知道梁叔叔——
那位曾来宫中述职、送过他鄮县竹编蚱蜢的谦和臣子。
祝英台手上动作只顿了那么一霎,随即神色如常地继续喂女儿。
淡淡“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就这么简单?
马文才等寥,不见下文,心中那点本已压下的别扭又翻了上来。
他故意又道:“梁卿这些年在会稽、豫章政绩斐然,擢升也是应当。朕已准了,赐金帛嘉奖。”
祝英台拿起帕子给女儿擦嘴,依然只应了声“陛下圣明”。
然后转向儿子:“瑾儿,吃完带妹妹去消食,不可跑跳。”
马文才忽然觉得面前的莼羹都不香了。
膳后,祝英台照常处理宫务,陪儿女读书玩耍,仿佛完全没将晚膳时那番对话放在心上。
马文才在御书房看了会儿折子,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知道自己这醋吃得毫无道理,可就是忍不住去想:
她听到梁山伯的名字,竟如此平静?是真不在意了,还是……刻意避嫌?
是了,定是刻意避嫌。
马文才又有些不快——夫妻多年,她在他面前还需如此谨慎么?
这种复杂心绪一直持续到就寝时分。
烛火熄灭,锦帐垂下,两人并躺在榻上。
祝英台侧身背对着他,似乎很快就要入睡。
马文才望着帐顶,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过来:“英台。”
“嗯?”祝英台声音带着困意。
“你……对梁山伯升迁之事,怎么看?”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问题着实幼稚。
祝英台静了静,忽然轻笑起来。
她转过身,在昏暗里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陛下这醋,还没吃够?”
被戳破心事,马文才耳根微热,强作镇定:“朕只是问问臣工之事。”
“哦——”祝英台拖长声音,手指却悄悄探进他寝衣,。
在他腰侧轻轻一挠,“那陛下晚膳时为何板着脸?莼羹都没喝完。”
马文才被她挠得痒,抓住她作乱的手:“放肆。”
“就放肆。”祝英台贴过来,温热的气息拂在他颈侧。
“臣妾不仅知道陛下吃醋,还知道陛下批完梁大饶升迁奏章后,在御书房独坐了两刻钟,茶都凉了也没喝一口。”
她低笑,“陛下每次有心事,批奏章时食指都会不自觉地敲桌沿。”
马文才愕然。
他竟不知自己有这样的习惯,更不知她观察得如此细致。
祝英台收起玩笑,认真看着他,轻声道:
“念之,你我夫妻十几年,瑾儿都十四岁了。”
“若从前……或许有过懵懂心动,但那早就是前尘往事。”
“如今在我心里,你是夫君,是瑾儿瑜儿的父亲,是我要携手一生的人。”
“梁山伯,他是一位能臣,仅此而已。”
她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心:“陛下是明君,擢升贤能,臣妾只有欣慰。”
“若陛下因臣妾而心存芥蒂,反倒是臣妾的罪过了。”
这番话,温柔却有力。
马文才心中那点纠结彻底散了。
他收紧手臂,将人牢牢拥在怀里,半晌才低声道:“是朕气了。”
祝英台轻笑,手指又不安分地在他胸口画圈:
“臣妾倒觉得,陛下这样……挺可爱的。”
“可爱?”马文才挑眉。
“嗯,像瑜儿护着玩具时那样。”
祝英台笑声里带着狡黠。
“不过陛下比瑜儿强,瑜儿还会闹脾气,陛下只是少吃半碗饭。”
马文才被她揶揄得又好气又好笑,一个翻身将她困在身下。
故意板起脸:“好啊,敢取笑朕?看朕怎么治你。”
祝英台也不躲,伸手环住他脖颈,仰脸笑道:“陛下想怎么治?”
帐内温度渐升。
衣衫半褪时,祝英台忽然凑到他耳边,气息温热:
“臣妾还发现……陛下这两年,越来越年轻了。”
马文才动作一顿:“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呀。”
祝英台眼中笑意盈盈,“陛下如今三十有四,可瞧着比登基那会儿还要精神。莫不是……”
她拖长声音,“心境舒畅,所以容颜不老?”
这话里的揶揄,马文才听出来了。
他低下头,惩罚似的轻咬她耳垂:“朕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陛下惯的。”祝英台理直气壮。
马文才失笑,是啊,他惯的。
这深宫之中,唯有在她面前,他不是威严的吴帝,只是马文才,是念之。
帐外月色正好,殿内春意正浓。
那无端升起的陈年旧醋、微妙的心结,在这般亲密无间中,彻底化为乌樱
………..
半月后,擢升梁山伯的圣旨抵达豫章。
同一日,北境传来急报:前秦王苻坚在长安大阅兵马,骑兵往来操练,烟尘蔽日。
据探子回报,苻坚曾于阅兵后对左右言:“江南富庶,物产丰饶,岂可久居人下?”
消息传到杭州,马文才召集重臣议事。谢安、马石、观砚等皆在粒
“苻坚虎视眈眈,非一日之寒。”
谢安肃然道,“我大吴近年来风调雨顺,仓廪充实,更招四方贤才,国力日盛。慈景象,苻坚岂能不忌?”
马文才望向悬挂的舆图,目光扫过长江沿线:“加强江防,扩充水军,粮草储备再增三成。北境各郡,实行屯田养兵。”
他顿了顿,“江州乃长江中游要害,水利农桑事关军需民生。”
“梁山伯既已擢升,便让他好好经营。告诉他,两年之内,江州粮产需增两成。”
“遵旨。”
朝会散去,马文才独坐御书房。
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如火。
想起昨夜祝英台枕在他臂弯里,迷糊间嘀咕:“陛下别太累……”
他笑了笑,提笔继续批阅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