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的春。
四十三岁的祝英台站在一树繁花下。
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浅浅细纹,却让那份从容气度更加动人。
“母后,您看这枝可好?”
十四岁的公主马怀瑜攀在梯子上,精心挑选着开得最盛的梨花枝。
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与父亲的英气,已初显少女风华。
“心些。”祝英台仰头含笑。
不远处,二十二岁的太子马怀瑾正在与几位年轻臣子议事——
马文才已开始让太子参与朝政。
少年身着杏黄袍服,言谈举止间已颇有储君风范。
光阴如流水,倏忽十三载。
这些年,北方战乱不休。
苻坚的前秦在淝水之战后分崩离析,各族混战,烽烟四起。
唯有江南的大吴,在马文才治下,河清海晏,仓廪充盈。
去岁清查户簿,全国人口比立国之初竟增了三成,商旅往来,书院兴盛,真真是太平盛世。
而这一切安稳的根基,是深宫中那对始终如一的帝后。
“陛下今日又驳回了选妃的折子。”
晚膳后,祝英台为马文才揉着肩颈,轻声道,“御史台那几位老臣,也是为国着想。”
马文才闭目养神,闻言轻笑:“朕已四十有四,太子已能分忧,他们就看不得朕好。”
他握住肩上妻子的手,“再,朕有你就够了。”
这话他了二十年,从未变过。
祝英台心中暖流淌过。
这些年,他给她的是真正的“一世安稳”。
不只是荣华富贵,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珍视。
朝堂上雷厉风行的帝王,回到椒房殿。
仍是会为她深夜掖被、记得她爱吃什么、在她生病时整夜守着的夫君。
“瑜儿的婚事,你看谢家三郎如何?”马文才忽然问。
祝英台沉吟:“谢琰的次子?那孩子倒是不错,只是瑜儿似乎……”
“似乎心有所属?”马文才笑,“朕看她和镇军大将军家那个子走得挺近。”
马石的长子马继业,如今已是羽林卫中郎将,与马怀瑜青梅竹马。
祝英台想起女儿提起那人时微红的耳根,也笑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琢磨吧。”
窗外月色皎洁,梨花影落满阶。
这般家常絮语,是他们二十年婚姻最平常却也最珍贵的模样。
………
同一轮明月,照在千里之外的江州治所浔阳。
刺史府书房内,四十五岁的梁山伯伏案疾书。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满墙的水利舆图上。
他已在此任上十三年,江州大河道,没有他不熟悉的。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书写。
他忙用帕子掩口,待平息下来,帕心已见点点猩红。
老仆四九端着药进来,见状眼眶一红:“大人,您该歇息了。医官了,这病最忌劳神……”
梁山伯摆手,将染血的帕子收起:“无妨,写完这份《彭蠡泽疏浚纲要》就好。”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面容清癯,双颊因久病而凹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温和。
四九欲言又止。
他知道劝不动——大人这一生,心里装着水利,装着百姓,还装着那个永远不可能的人。
这些年,梁山伯走遍江州山山水水,修堤筑坝,开渠引水。
经他手整治的水利工程,惠泽良田数十万亩。
他官声极好,却始终独身。
早年还有同僚为他做媒,都被婉拒。
后来大家也明白了:这位梁刺史,心不在此。
只有四九知道,大人箱匣最底层,珍藏着一套旧衣。
这些年从杭州辗转传来的只言片语。
都会让大人对着那只箱子静坐许久,然后更努力地投入公务。
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人近一些,哪怕只是在共同守护这片她生活的土地。
“四九。”梁山伯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她如今……过得好吗?”
四九鼻子一酸:“好,当然好。陛下待娘娘如珠如宝,下人都知道。”
梁山伯笑了,笑容里满是欣慰,却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寥:“那就好。”
他推开窗,望向东南方向。
春风带着湿意吹进来,烛火摇曳。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多年前尼山书院的那个春日,少女祝英台一身男装,在迎春花下回眸一笑……
………..
景和二十一年秋,梁山伯病重。
消息传到建康时,他已在病榻缠绵月余。
马文才当即派了太医署最好的医官携珍贵药材前往,并下旨:“梁卿乃国之栋梁,务必悉心诊治。”
然而回乏术。深秋的雨夜,浔阳刺史府内,烛火昏黄。
梁山伯已瘦得脱形,气息微弱。四九跪在榻前,泣不成声。
“莫哭……”梁山伯吃力地抬手,指了指那只箱子。
四九会意,取来那套华丽的裙子。
梁山伯颤手接过,贴在胸口,枯槁的脸上竟浮起一丝笑意。
“大人……”四九哽咽。
“我这一生……”梁山伯气若游丝。
他闭上眼,意识渐渐模糊。
朦胧中,他看见自己穿着大红喜服,骑着白马。
周围人声鼎沸,都在贺他:“梁公子娶得祝家才女,佳偶成!”
花轿落地,轿帘掀开。
凤冠霞帔的祝英台缓缓走出,盖头下的面容若隐若现。
她向他伸出手,指尖莹白。
他握住那只手,温暖真实。
周围的一切都淡去,只剩他们二人,站在满堂红烛的光晕里。
“英台……”他喃喃。
新娘子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
真好。
梁山伯唇边笑意更深,紧握着胸口的华服,呼吸渐渐平缓,最终归于寂静。
窗外秋雨潇潇,打湿阶前残菊。
一生勤勉为民的江州刺史,在这个雨夜。
于梦中穿着大红喜服,娶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含笑而终,年四十五岁。
……………..
三日后,讣告抵京。
马文才在御书房独坐良久。
窗外秋阳正好,满院银杏金黄。
马文才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少年梁山伯正在满脸通红的和船夫讨价还价的模样。
想起自己前世强求不得的执念。
他其实一直知道,梁山伯终身未娶,靠偶尔传来的关于皇后的消息活着。
起初他介意过,后来……只剩感慨。
命运何其玄妙。
“传旨。”马文才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追赠梁山伯为太子太保,谥号‘文正’,以尚书礼葬之。
其在江州所立水利碑文,命工部拓印,存于弘文馆。”
顿了顿,又道:“其仆四九,赐金百两,田百亩,养老之资。”
“遵旨。”
晚膳时分,祝英台察觉他情绪有异,轻声问:“陛下今日有心事?”
马文才看着她。
二十年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细纹,却让那双眼睛更加温柔包容。
他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郑
“英台。”
“嗯?”
“谢谢你。”
他低声道。
祝英台微怔,随即明白他定是因为山伯去世的消息。
她没有多言,只是紧紧地回抱他。
在这纷乱世间,得他庇护安稳度日的,又何止她祝英台一人?
若非他在乱世中撑起这方清明下,山伯那样的赤子之臣。
又如何能安稳地施展抱负、实现平生志向?
她轻轻抚过他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理解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