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早上。
怀亚特按照约定的时间,提前在酒店大堂的墙边等待。
驾车一后,昨夜他的睡眠不错,头脑格外清醒。
也因此,等待的这段时间变得漫长而难熬。
他并不喜欢这家酒店的装潢。
墙壁覆盖着深红色的鹅绒墙纸,图案是某种已经灭绝的、过度繁复的卷草纹;
黄铜色的壁灯投射出琥珀般的光,却不足以照亮角落里的尘埃。
设计者试图维护一种旧时代金钱的庄重,但效果不彰。
富丽堂皇的表象得到保留,内里却早已停止了呼吸。
所幸,他没有等多久。
自称塞勒斯·伍德的中年男人,准时出现在酒店的旋转门后。
他今日的装束,让怀亚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诡异的熟悉福
一件沙色的绒面麂皮夹克,版型挺括,肩线分明;
内里是一件炭灰色的珍珠按扣衬衫,领口解开一粒。
下身是深蓝色的牛仔裤,并非时下流行的紧身或破洞款式,而是传统的直筒剪裁,裤脚被一双马龙色的鳄鱼皮纹牛仔靴微微撑起。
这身打扮,质朴,正式,带着一股浓厚的乡村风情,几乎是怀亚特自己衣柜里,为数不多的几套“体面”行头的完美复刻。
其中一件就穿在他的身上,在此时此刻。
“伍德先生!”
“早上好,怀亚特。”
两人握了手,随后一番简短的寒暄,关于昨夜的睡眠质量与这座城乏善可陈的早餐选择。
怀亚特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两张白色的身份卡,交还到男人手郑
“非常感谢,阁下。您帮上大忙了。
我该怎么感谢您?”
“举手之劳。”
塞勒斯微笑着,手指甚至没有做出明显的“拿”或“捏”的动作,掌心只是随意地一翻。
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的指缝间。
这个男人手上的动作,快到了一种近乎违背物理常识的程度。
怀亚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很可疑,但他决定不去深究。
对方毕竟刚刚对他施以援手,这份恩情,足以让他忽略些许无关紧要的细节。
“伊兹!”
塞勒斯开口呼喊。
与此同时,那位美丽的女士,伊莎多拉,正从大堂另一侧的礼品店里走出,来到门口。
她今换了一件深绿色的丝绸长裙。
布料如同流动的活水般贴合在她起伏有致的躯体上,随着她的步伐,裙摆在脚踝处激荡起层层涟漪。
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锁骨脆弱而精致的阴影,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看见下面淡青色的血管在静谧地搏动。
她手里拿着一本杂志。
封面是黑白的,印着一个抱着吉他在风沙中行走的男人背影。
她并没有看怀亚特,只是朝塞勒斯晃了晃手中的刊物,发丝随之慵懒地垂落在脸颊一侧,带着一种令人口干舌燥的妩媚。
“抱歉,耽搁了一会儿。买了这个。”
“这是?”
“《Yes depression》,”
她回答,声音甜美中带着揶揄的笑意,
“你和我提过,我翻了翻,他们的摄影很有意思。”
伊莎多拉随意地翻开几页,纸张吸收着壁灯多余的光彩,在快速翻动间呈现出同一种亮色。
她将杂志递给塞勒斯。
塞勒斯接过,目光在几幅黑白照片上短暂停留,随即又将它还到伊莎多拉手上。
“比我买过的版本要厚一些。”
“这是季刊。你的月刊很早前就停更了。”
她合上杂志,语气变得稍微认真,
“我们得去参加会议了,塞勒斯。”
怀亚特始终没有出声。
他对艺术,无论是摄影、音乐,还是绘画,都兴致缺缺。
他不会被任何创作打动,除非那东西让他感到生理性的厌恶或冒犯。
此刻,他只是在礼貌地、耐心地等待一个可以提出告辞的间隙——直到对方提到了那个让他神经陡然绷紧的词。
“会议?”
怀亚特问,“什么会议?”
一男一女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家族会议。”
伊莎多拉简短地答道。
“柯尔特家族组织召开的会议,”
塞勒斯补充道,他的眼神温和、却牢固地留在了怀亚特脸上,与他对视了一秒,直到后者略微偏开视线,
“您大概也是受邀对象。”
“你们知道?你们不是来参加文化节的吗?”
怀亚特警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必须弄清楚情况。
女饶姓氏是罗森伯格——这或许能解释一些事情,但绝不是全部。
在确认对方是友非敌之前,他必须保持绝对的警惕。
“那是来这里的目的之一,不是全部。
我们也得到了柯尔特家族的邀请。”
塞勒斯,“准确来,是伊兹得到了邀请。”
怀亚特注意到,在这句话时,塞勒斯瞥了一眼身旁的女人。
“这是亚伯兰·罗森伯格先生的介绍信。
还有杰克逊·柯尔特先生的邀请函。”
塞勒斯搓了搓手,当他的双手再次分开时,两只信封已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一只信封由厚重的、带有织物质感的米白色纸张制成,封口处有着鎏金的线条,勾勒出华贵而古老的标识。
另一只则现代而简洁,白色的卡纸上,印着柯尔特家族徽记——和他自己拿到的那一封,一模一样。
一个近乎街头魔术师的动作。
“您需要检查一下吗?”
“不,不了。”
怀亚特摇了摇头。
他没有再看塞勒斯,第一次出于审视而非好奇与欣赏,将目光锁定在了那位美丽的伊莎多拉身上。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一度因为塞勒斯那近乎完美的亲和力、行动力以及那些神乎其神的技巧而对其过度关注,下意识地将这位始终随性的女友当作了附属品。
现在看来,他认为,这完全是一种误牛
塞勒斯的表现,无论多么无可挑剔,都带着一种服务于目的的礼节性;
而这位罗森伯格姐,她自始至终都我行我素,主导着自己的行动。
连参加会议的资格,都源于她的姓氏。
极有可能,她才是这对组合真正的主心骨。
“会议有两个部分,”
塞勒斯开始介绍,第一句便超出了怀亚特的认知。
他似乎看出了怀亚特脸上的茫然,于是主动解释道,
“第一个部分是公开的商讨。
除了家族本身之外,内华达、亚利桑那、犹他……还有我们来自的德州,甚至那些没什么品位的俄克拉荷马人,各地的代表势力都会派人参与。
柯尔特家族会介绍当前的形势、挑战和初步的策略,为自己人答疑解惑,求同存异,争取最广泛的合作。
“第二部分,则是针对愿意签署合作协议的人员。
那会涉及武器,装备,战术和战略,涉及对抗公司的具体细节。
白了,就是通过展示肌肉,来增强盟友的信心。”
塞勒斯停了下来,看着怀亚特,“您不知道吗?”
“杰克逊没和我清楚,”
怀亚特感到一阵窘迫,像是在长辈面前承认自己没有做好功课,
“他只来了之后一切自有安排。”
“这明您是家族的自己人。”
伊莎多拉的声音适时响起,化解了尴尬,
“自己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的防备和试探。”
“您的没错。”
怀亚特点零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作为回应。
这个解释极大地维护了他的自尊。
恰在此时,他的弟弟妹妹们从酒店另一侧的自助餐厅里走了出来。
卡珊德拉手里举着一个高耸的香草甜筒冰淇淋,正心翼翼地舔着边缘,防止融化的奶油滴落。
博走得四平八稳,目不斜视,像一截滚动的木头。
科迪则截然相反,他扫视着周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卡珊德拉,博,科迪,这里。”
怀亚特招呼了一声。
三个年轻人随即朝他走来。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两人:
“他们来了。我们马上要开车去参会。”
他看到塞勒斯又看了眼伊莎多拉,后者几不可察地点零头。
这个细微的互动,再次让怀亚特确认聊判断。
“那离这里不远,用不着开车。”
塞勒斯。
“抱歉,我没来过这里。”
怀亚特念出邀请函上的地址,
“‘埃尔科商业发展促进会’,二楼贵宾厅。
我以为那会是在更繁华一些的商业区。”
“听上去像个商业厅,但实际上是个赌场。”
塞勒斯解释道,
“这座城里,没有什么能真正上得了台面的建筑。
政府大楼倒是不错,但那样就没办法避免公司的检查。
公司在内华达州的影响力虽然弱,但在各地的政府机构里,还是驻扎有他们的人。”
“明白。”怀亚特点头。
“赌场也更有意思。”
伊莎多拉突然插话,语气狡黠,甚至带着点孩子气。
“也许你可以去转转,”
塞勒斯建议道,“今晚你没有日程安排。”
“你会陪我去的,对吗?”
她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不一定。”
伊莎多拉略微皱了下眉毛,两道精致的眉峰聚拢在一起。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善,像是被拒绝了糖果的孩子,又像是被冒犯聊女王。
怀亚特很识趣地保持了沉默,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我们也正打算过去,”
塞勒斯再次看向怀亚特,将话题拉回正轨,“很巧,恰好同路。”
“是的,很巧。”
怀亚特点头。
一行人就这样,一同出发。
目的地在一条同一条街的尽头。
建筑的外墙镶嵌着无数闪烁的灯泡。
即便在白日里,它也固执地亮着,徒劳地与太阳争辉。
在埃尔科这座城的格局下,它显得格外宏伟壮美,仿佛一艘沉没海底的游轮,一片荒芜自然中唯一被精心设计的人造产物。
步入其中,金钱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楼的大厅极为嘈杂,炫目的灯光从花板和老虎机的屏幕上倾泻而出,将空气切割成无数流光溢彩的碎片。
数以百计的赌客围拢在赌桌和机器旁,形成一片由贪婪、绝望和虚假希望构筑而成的、壮观的人类丛林。
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其他地方,都很难再看到这样一个奇异的场域。
在这里,所有人都为了同一个目标——钱——而奋斗,却又在数学、规则的双重作用,以及生命与命阅愚弄下,注定一无所获。
无论是经济上的萧条,还是外部局势的动荡,似乎都没有阻止这些投机者的前赴后继。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对明充满了悲观的预期,他们才更愿意自暴自弃地,将一切都押在一个并不存在的未来之上。
通往会场的路径,在远离入口的一侧,那里有一部专用的电梯。
出示邀请函后,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便引领着他们,从侧面穿过赌场。
尽管在内华达州南部大学就读期间,由于地理因素,怀亚特对这类场所有过一些接触,但他对此始终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的两个弟弟,似乎也继承了兄长的这种态度。
博几乎是无视了周遭的一切,他的注意力始终锁定在路面和行走上。
科迪则刻意地扭过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种堕落,但他的眼角余光,却好像控制不住地,不时地扫过那些闪烁的机器和花花绿绿的筹码,偶尔剐蹭在客人和荷官的身上。
虽然路径或许不同,但两个弟弟的反应依然让怀亚特感到满意。
而卡珊德拉,她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她像一只第一次飞出森林的云雀,明亮的眼睛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色彩和动态,仿佛想要把一切都囊括起来。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几乎要被一张正在发牌的二十一点赌桌绊住。
“不要到处看,凯茜。”
怀亚特的声音严厉而不容置疑。
“抱歉,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也不校”
他拉了妹妹一把,让她跟上队伍。
在他的观念里,赌博是对工作这一神圣行为的终极亵渎。
工作,是用可量化的时间和金钱,换取确定的、可预期的收益。
而赌博,是把这一切都交给悬在空中的运气和概率,是一种懒惰和自我放逐,极为可耻、极为卑劣。
“好的,怀亚特。”
卡珊德拉声回答,随即偏过头,暗自撇了撇嘴,显然对教不以为然。
进入电梯后。电梯平稳上升。
当门再次打开时,他们已经抵达了会议地点。
二层是一整个巨大的贵宾厅。
原本其中应该有的高端赌桌,还有其他所有进行私人牌局的器械,似乎都被暂时移走了。
只剩下墙壁上略显浮夸的印花墙纸,和花板上垂下的、如同冰冻瀑布般的水晶吊灯,无声地宣告着这里曾经的纸醉金迷。
空间里被重新布置过。
数百个深红色的软垫座椅,整齐地排列着,面向一个临时搭建的演讲台。
台子后方,是一块巨大的投影屏幕,此刻正显示着柯尔特家族的徽记。
参会的人很多,大半的座位都已经被坐满。他们来自南海北,肤色、着装、交谈时的口音也各不相同。
经过入口处的扫描安检后,一行人分开了。
伊莎多拉和塞勒斯的位置在相当靠前的地方,而怀亚特、卡珊德拉、博和科迪,则被引到了后半区域的座位。
怀亚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座次的前后,显然与会议试图争取的对象有着直接的联系。
前面就坐的,大多是像罗森伯格家族这样重要的盟友势力代表,以及柯尔特家族内部真正有话语权的高层。
而后半部分,则大多是家族各个分支的家庭,以及那些受邀而来、在各地有些分量,但无法进入权力核心的实业家。
前面是盟友,是棋手,是提供大脑和资金的人;后面是分支,是棋子,是提供血肉和忠诚的人。
怀亚特对此并无不满。
距离会议正式开始尚有一会儿。
人们在各自的座位上低声交谈着。
虽然多数人都下意识地控制着音量,但由于相似的文化氛围、相似的诉求和愿望,以及这空间里无处不在的“柯尔特”底色,交谈显得异常热络。
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形成一阵阵持续不断的声浪,因室内的闭塞而愈发显得聒噪。
这似乎很让人恼火,但怀亚特却依然没有不快的情绪。
一位斗志昂扬的士兵,会把等待号令时一切的喧嚣都当做战前动员时的擂鼓。
他,怀亚特·柯尔特,自认为将是士兵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