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玥那句问话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穿了现实与幻梦的隔膜,让陈三皮从那个关于灶台与囚徒的噩梦中彻底坠落。
燎原之势?
不,那不是火,那是正在吞噬整个世界的饥饿。
也就在世界静止的这一瞬,远在千里之外的广西十万大山深处,某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瑶寨,这股燎原的饥饿,第一次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凌晨三点,万俱寂。
村长赵老四是被一阵突兀的炒菜声惊醒的。
那声音极为清晰,铁铲与锅底碰撞的铿锵,热油爆开的滋啦声,甚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陈年油腥和新鲜锅气的暖意,穿过木楼的缝隙,钻进他鼻子里。
赵老四猛地坐起,抄起挂在床头的猎枪。
禁睡时代,深夜的异响比什么都可怕。
他循着声音摸到自家厨房,那声音竟是从他家那口几十年没用过的老土灶里传出来的!
他一脚踹开虚掩的厨房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头皮发麻。
灶膛里没有柴,却凭空燃着一丛幽幽的火,火光将灶台映得一片惨绿。
灶上的大铁锅里,半锅清水正剧烈翻腾,沉重的木质锅盖被顶得“哐当、哐当”不断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拼命想从里面逃出来。
“哪个野鬼敢在我家灶头撒野!”赵老四毕竟是见过风滥老人,怒吼一声,抓起墙角的糯米就往灶膛里撒去。
这是村里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老法子,专治不干净的东西。
然而,糯米撒入火中,非但没有压制住火焰,反而像被泼了油,火苗“轰”地一下蹿高半尺,颜色由绿转青,更显诡异。
赵老四又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从县城道观求来的黄符,咬破指尖就要往锅上贴。
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锅盖的跳动戛然而止。
翻腾的水面瞬间平息,锅底的青色火焰凝聚成形,缓缓浮现出一行扭曲的字:“还差三分钟。”
赵老四浑身一僵,那股源自骨髓的寒意让他动弹不得。
三分钟后,火焰与纸迹一同熄灭,厨房重归死寂。
亮后,接到报警的消防员赶到,用高压水枪彻底浇灭了灶膛里残存的余温。
一名年轻的消防员在厚厚的灶灰里刨了刨,挖出一部被烧得严重变形的手机。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块废铁,可就在它被挖出来的那一刻,屏幕竟诡异地闪烁了一下,一条未能成功发送的订单记录一闪而逝,收货蓉址,正是五年前在附近一次山体滑坡事故中,连人带车被彻底掩埋的送餐员。
与此同时,南海礁盘。
司空玥手中的青铜汤匙烫得惊人。
她没有理会惊魂未定的陈三皮,而是立刻蹲下身,将汤匙的尖端轻轻触碰那株诡异黑稻裸露在地表的根须。
汤匙上镌刻的咒文瞬间亮起,一幅巨大而复杂的虚拟地图在她眼前展开。
那正是黑稻在地下延伸的路径,像一张遍布全国的神经网络,而网络上的每一个光点,都与一处“自发灶火”的地点精准重合。
广西瑶寨,是其中最新、也最亮的一个。
她沿着其中一条最粗壮的“经络”追溯,很快发现了一处断裂的节点。
她毫不犹豫地徒手挖掘,从又湿又冷的海沙下,取出一捧焦黑的土壤样本。
在便携式显微设备下,真相令人不寒而栗——土壤中,嵌着无数比尘埃还细微的结晶碎片,形态与复活者死后留下的灰蓝结晶一般无二,但内部蕴含的能量频率却极度紊乱,充满了暴戾与渴望。
“我明白了……”司空玥喃喃自语,脸色苍白如纸,“这不是祝福,是执念回流!那些因为各种原因,选择‘延期苏醒’的复活者,他们残存在世间的求生意志正在被无意识地释放……但这些意志太微弱,被那些沉睡在‘里世界’边缘的饥饿残魂截获了!它们伪装成一个个‘待完成的订单’,利用你的‘初灶’规则,汲取这些执念壮大自身!”
太空,废弃的气象卫星轨道上,老刀的数据残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
在彻底消散前,他耗尽最后算力,成功拼接了七段来自不同城盛不同角度的安防录像残影。
画面被还原的瞬间,一个统一的模式浮现出来。
每一处自发灶火燃起时,总会有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形,从最深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它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只是一个由数据噪点构成的轮廓。
它会默默地跪坐在灶台前,双手做出一个捧着空碗的姿态,对着火焰,口中无声地念念有词。
老刀强行分析了这些“人形”的构成源,结果让他这团残留的意识都感到了彻骨的冰冷。
它们并非鬼魂,而是由数百、上千条未读的短信、未接的来电、未送达的包裹信息、未完成的导航路径……这些冰冷的数据残影聚合而成的执念体。
他将它们命名为——“单向等待者”。
并用尽最后的力量,向司空玥的加密频道发出了一条濒临崩溃的警告信号:“心……它们不吃饭……它们只吃……‘还没结束’的感觉……”信号戛然而止,老刀彻底归于数据之海的沉寂。
礁盘上,陈三皮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下意识想挂断,指尖却在触碰到屏幕的瞬间顿住。
电话,已经自动接通。
“喂?是送外卖的叔叔吗?”一个怯生生的、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我妈妈每晚上都会做好多好吃的等我爸爸回家,可是……爸爸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的饭都凉了,叔叔,你能帮我把饭送去吗?我把地址告诉你,就在长江大桥底下那个最大的红铁桶旁边……”
陈三皮眉头紧锁,这恶作剧未免太过低劣。
他正要开口斥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间——00:47:13。
这通电话,在他接通之前,已经持续了四十七分钟。
而那个来电号码的归属地,是重庆市一个十年前就已拆除注销的公用电话亭。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灵盖。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最终,喉结滚动了一下,低沉地应了一声:“好。”
他没有动用《幽冥食录》,而是走进简陋的棚屋,用那口普通的铝锅,沉默地做了一碗最简单的蛋炒饭。
米饭粒粒金黄,葱花翠绿,散发着滚烫而真实的香气。
他将其仔细装入保温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礁盘。
长江大桥,雾气弥漫。
在那个锈迹斑斑的巨大红铁桶旁,陈三皮果然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棉被里,身形瘦弱,几乎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在她面前,摆着一口生了厚厚铁锈的锅。
陈三皮走上前,将还冒着热气的饭盒轻轻放在她身边,转身便要离开。
“你不揭锅?”
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女人突然开口了。
陈三皮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缓缓转身,对上了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女饶脸毫无血色,像一张浸了水的白纸,唯独那深陷的眼眶里,正跳动着两簇微弱的青色焰火。
“那……你也去了市三医院的锅炉房,对吧?”女人缓缓抬头,声音里没有丝毫情感波动,“你爸临走前,一直念叨着想吃的那顿白菜炖粉条,他……没吃到。”
陈三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只见她伸出枯柴般的手,颤巍巍地掀开了面前那口锅的锅盖——
锅里没有饭,没有菜,只有一团急速旋转的灰烬。
灰烬之中,一张苍老、布满皱纹、却又无比熟悉的脸,正在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他父亲临终前的模样。
陈三皮脑中炸开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野鬼作祟,甚至不是“单向等待者”的阴谋。
这是“幽冥食录”自身存在的、最致命的漏洞,一个被他忽略的规则后门,此刻,正在被这人世间最沉重、最普遍的遗憾,一口一口地啃穿!
他的力量,源自为鬼神完成遗愿。
可当人世间所有未聊遗憾都化作“订单”,他又该去投喂谁?
滔的悔恨与恐惧淹没了他。他必须回去,必须回到那一切的源头!
当陈三皮疯了一般驾船冲回那座南海礁盘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在了百米之外的海面上。
他那间用破木板和油布搭起、孤零零的棚屋,依旧在原地。
但棚屋之外,整座礁盘的轮廓,都被无数或明或暗的光点勾勒了出来,仿佛一座倒映在海面上的、拥挤的城市夜景。
那不是灯火。
陈三皮的幽冥之眼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处光点,都是一双亮起的眼睛。
来自全国各地、形形色色的“复活者”,不知何时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沉默地站在黑暗中,所有饶目光,都贪婪而狂热地,死死盯着他棚屋里那口被粗布盖住的铝锅。
那座孤零零的礁盘,此刻竟像是祭坛,而他的锅,就是唯一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