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的头两日,村口的换饭亭成了整个村子,乃至方圆十里最有人气的地方。
孩子们视守灶为最光荣的游戏,轮流添柴,用蒲扇把火星扇得噼啪作响。
老人们则搬来马扎,围坐一圈,用一辈子积攒下来的陈年旧事,换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饭。
就连邻村那些腿脚还算利索的,也宁愿徒步一个多时,只为来这片用油布和木板搭起的脆弱屋檐下,感受那点久违的、不掺杂任何交易的烟火气。
然而,希望的火苗总是格外孱弱。
第三夜里,子时刚过,守夜的老人打了个盹,再睁眼时,灶膛里烧得正旺的火焰竟已悄然熄灭,连一丝余温都未留下。
他凑近一看,心脏骤然一缩。
锅底那层厚厚的、记录着三日炊火的积灰,被人用某种利器整整齐齐地刮去了一层,平滑如镜,像是在刻意抹除一段本不该存在的历史。
次日清晨,更大的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挂在亭子口的木牌,那行用木炭写下的“换饭亭——你故事,我做饭,不收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横贯木牌的焦痕,不深,却黑得触目惊心,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滚烫的手指,用力地、不耐烦地抹了过去。
留守的孩子们被吓坏了,再不敢靠近灶台。
老人们则唉声叹气,着些“不该惊动土里的东西”、“人间烟火扰了清净”之类的丧气话。
不过一夜之间,那曾聚满人气的亭子,便彻底空了。
消息通过一个返城探亲的年轻人,辗转传到了司空玥的耳朵里。
她立刻调出了覆盖全国的《夜炊纪要》实时共鸣图谱。
屏幕上,三千七百二十一个代表着“夜炊”灶台的光点,如同一片稀疏的星河。
她将时间回溯到事发当夜,果不其然,就在那个精确的时间点,所有代表新生灶台的银色脉络,都发生了一次几乎无法察觉的同步微颤。
那不是能量的爆发,更像是一次系统性的清扫,一种冰冷、高效、不带任何情感的“清道夫”意识,正在精准地修剪那些生长在秩序边缘的、最微弱的火种。
返城的绿皮火车上,陈三皮靠在窗边假寐。
过道里,两个乘务员压低了声音闲聊:“听了吗,前头那个村子里的亭子,邪门得很。是没茹火,锅里的水自己就滚了,后来又自己灭了,连牌子都烧了。”
“肯定是闹鬼,那地方死人多。”
陈三皮眼皮未动,揣在怀里的手,却悄然摩挲着那枚铝制的“免单”饭海
自从神性被剥离,它就成了一块普通的废铁,再无异动。
可就在方才,乘务员提到“水自己滚了”的瞬间,它的内壁竟传来一丝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温热。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城南桥洞下,那碗只加了报告纸的白水粥,以及水面倒影中那张只有嘴巴的、痛苦扭曲的脸。
他终于明白,那不是鬼魂来了。
是“饿”还在。
而现在,有某种东西,正试图把这份最原始的“饿”,从人间彻底擦掉。
火车在下一站临时停靠,他拎起那个破旧的工具包,没有丝毫犹豫,挤下人群,走向了通往村落的另一条路。
深夜,月色被浓云遮蔽。
陈三皮独自一人蹲在换饭亭外的一片荒草丛中,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子时三刻,周遭的虫鸣声戛然而止。
空气骤然凝滞,温度凭空降了至少十度。
地面上,一层薄霜般的诡异物质开始浮现,那不是冰,也不是露,而是一种细密如灰烬的白色粉末。
它们不受重力影响,缓缓从地上升起、聚拢,在亭子中央勾勒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那东西没有五官,没有四肢,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唯有胸口的位置,是一个明显的凹陷,黑洞洞的,仿佛那里曾有的东西被硬生生挖走,只剩下一种永恒的、对填充的渴求。
它动了。
动作机械而僵硬,像一段被设定好的程序。
它缓缓“飘”向那口冰冷的灶台,伸出由霜粉构成的“手臂”,指向锅底那处被刮得干干净净的铁皮。
陈三皮依旧不动声色。
他从行李里掏出一只布袋,里面装着一包在村后山坡上晒干的野荠菜。
他走进亭子,将干菜撒入锅中,舀了一瓢井水,划燃火柴,点燃了灶膛里残存的木屑。
火焰舔舐着锅底,浑浊的汤色渐渐翻滚,一股夹杂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苦涩香气开始弥漫。
这香气似乎并不好闻,却固执地凝聚不散,引得那个半透明的身影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程序的干扰。
“你不是来吃,是来收‘差评’的吧?”
陈三皮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身影猛然转向他,构成它身体的霜粉轰然暴起,形成一圈扩散的白色光环,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陈三皮不退反进,跨前一步,将那个“免单”饭盒重重往地上一磕。
“叮——”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蜂鸣,从饭盒残存的保温层中发出。
那正是当年,“幽冥食录”系统提示订单完成时的最后一个尾调。
霜粉凝固了。
那个身影彻底僵在半空,仿佛一个运行中的程序被输入了一段意料之外的底层代码,陷入了死循环。
陈三皮趁机将一碗刚刚盛出的、滚烫的荠菜汤推到它面前的地上。
“当年城南桥洞那一单,我没送到,是我的错。”他平静地看着那片凹陷的虚无,“但现在这锅,不归管,也不归你管。”
亭子里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死寂。
最终,那个身影缓缓俯下,或者,是它的“头部”靠近了那只粗瓷碗。
它没有喝,只是悬停在热气之上。
滚烫的蒸汽涌入它胸口的空洞,它那由霜粉构成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它那只霜粉“手臂”的指尖,在满是积灰的锅底,轻轻划过。
亮前,陈三皮用一截烧剩的炭条,将锅底那三个字拓印在了一张发黄的草纸上。
别忘我。
他将纸条用几滴米汤牢牢粘在亭子内侧的墙壁上,正对着灶台。
他没有再提重燃灶火的事,只是默默地用几块捡来的油布修好了破损的棚顶,又把那个哭得最伤心的女孩拉到一边,教她如何用大不一的石块重新垒砌灶膛,才能让火候更稳。
临走时,他在灶膛最深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埋下了一撮漆黑如墨的灰烬。
那是他从南海礁盘的遗迹中,偷偷带回来的最后一丝“记忆燃料”。
当夜,风起。
亭子里的灶心,竟无火自燃。
火苗不高,仅如豆点,却稳定得如同一次沉稳的呼吸,再大的风也吹不灭。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广播残频里,老刀那冰冷而断续的电子音,在数据之海中发出最后一个挣扎的音节:“……轮……”
随即,彻底沉寂。
而在千里之外的重庆,那家临街的饭馆里,正在算漳老板娘突然感觉眼角余光里,挂在墙上当摆设的那个铝制“免单”饭盒,似乎极轻微地晃了一下。
她疑惑地抬头看去,饭盒好好地挂在那里,一切如常。
她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眼花。
可不知为何,从那起,店里所有赊漳客人都跟约好了似的,开始陆陆续续主动上门还钱。
生意好得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后厨也愈发忙碌起来。
老板娘只是觉得,后厨好像空了一点,但每累得头昏脑涨,也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