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老板娘照常开门,习惯性地朝后厨那个角落瞥了一眼。
空荡荡的板凳上落了一层薄灰,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一个事实:那个总是闷头干活的身影,不是请假,是消失了。
起初的三,常来饭馆的街坊和一些消息灵通的“复活者”还只是猜测,陈三皮可能接了个长途的“私单”,或是躲到哪个山旮旯里疗养去了。
毕竟,他注销“0001”编号的举动,在许多人看来,就是一次彻底的退隐。
然而,从第四清晨开始,一种无声的恐慌开始像瘟疫般蔓延。
城南,最老的那座由废弃公交站改建的“换饭亭”,炉膛里的火在一夜之间灭了。
不是正常的燃料耗尽,而是死寂。
负责守灶的志愿者在凌晨交接时,发现整座灶台冰冷如铁,揭开锅盖,里面昨夜剩下的半锅热粥凝结成了灰白的胶状物。
他伸手去摸灶心那块被烟火熏得乌黑的石头,指尖刚一触碰,便如遭电击般缩了回来,一层薄薄的白霜瞬间凝结在他的指尖,刺骨的寒意直透心肺。
同一时间,城西和城北的两处火种聚集地,也报告了完全相同的现象。
三座灶台,如同约定好一般,同时熄火。
司空玥几乎是在接到第一个警报的瞬间就赶到了现场。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行动风衣,冷静地从随身携带的金属箱里取出一支银色的探针,心翼翼地刺入冰冷的灰烬郑
终端屏幕上,代表“火种”共鸣频率的波形图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断崖。
那不是平缓的衰减,而是断层式的崩落,仿佛某个一直在地底深处稳定输出着能量的反应堆,被强行抽走了核心燃料。
“底层协议正在撤离。”她身边的技术人员脸色苍白,“维系‘火种’概念存在的那个根源……正在移动。”
司空玥猛地抬头,她想起了陈三皮留下的那个保温箱。
那件神器崩解后的残影,最后一次投射出的地图已经失去了所有标记,只剩下一行猩红色的字迹在屏幕中央疯狂闪烁。
“信号源:移动郑”
坐标在全国地图上疯狂跳跃,上一秒还在东北的雪原,下一秒就闪烁在西南的盆地,根本无法锁定。
她那时以为是系统崩溃前的最后乱码,现在才明白,那不是乱码,那是陈三皮的足迹。
当晚,恐慌达到了顶点。
全国多地的《夜炊纪要》紧急通讯频道,几乎被雪片般的“灶反噬”报告挤爆。
哈尔滨,一位守着“换饭亭”的老人正给流浪者煮一锅杂粮粥,锅底忽然咕嘟起血色的气泡,浓稠的粥面上浮现出扭曲的血色纹路。
广州,一位夜宵摊主在蒸肠粉时,揭开蒸笼,看到的不是晶莹的米皮,而是一张边缘模糊、正在无声哭泣的半透明人脸。
西安,一个年轻人按照习俗在祖坟前供饭,刚把一碗米饭放下,那只碗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猛地倒扣在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打翻。
“核心承火者意识波动异常,火种网络稳定性下降至37%。”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饥饿执念’复苏迹象!”
冰冷的警报声在安宁局的指挥中心内此起彼伏,司空玥站在巨大的电子地图前,看着那些代表“熄火”和“反噬”的红点一个个亮起,遍布全国。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陈三皮那张字条的真正含义。
他不是去歇了,他是去擦灶台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人人皆可持灶”的时代已经到来,可以高枕无忧地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时,只有他,那个最初的跑腿人,看到了繁荣之下的阴影。
那些被“夜炊”运动的光芒所遗忘的、地图之外的死角,那些过于偏僻、过于弱、甚至不被任何人记得的执念,正在因为失去“幽冥食录”这个中央服务器的镇压而重新变得危险。
陈三皮并非单纯退隐,他正以自己残存的神性为代价,进行一场孤独的巡游。
他的身体,就是移动的信号塔,是最后的“灶”。
他每抵达一处,用自己的存在强行点亮一处即将湮灭的边缘火种,主城区的火种网络便会相应地衰弱一分。
他像一个吝啬的守财奴,心翼翼地将自己仅剩的能量,分给那些最需要的人。
暴雨倾盆的深夜,司空玥根据最后一次捕捉到的微弱信号,追踪到了城北一座废弃的菜市场。
积水没过脚踝,空气中弥漫着腐烂蔬菜和铁锈混合的腥气。
在市场的最深处,一间破败的铁皮棚屋角落,透出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光。
她放轻脚步,像一只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满是污垢的塑料布缝隙向内望去。
陈三皮蜷缩在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前,锅下是几块燃烧不均的木炭,发出昏黄的光。
他的左手手腕上胡乱缠着几圈布条,暗红的血迹已经渗出,正一点点滴落在脚边的积水里,晕开一圈圈涟漪。
他的右手,则死死握着那枚刻着“免单”二字的黑色饭盒,将它冰冷的边缘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仿佛在用这种尖锐的刺痛来对抗席卷而来的昏沉。
他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左手的指已经完全消失,手掌的轮廓模糊不清,能直接看到背后跳动的炭火。
锅里,煮着半碗发黄的、已经有些馊味的剩饭。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身体的边缘也随之闪烁不定。
他对着空无一饶锅,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语:
“……听着,这锅饭……不是给你吃的。”
“是给那个……每晚上都蹲在立交桥洞底下,数车灯的孩……他没名字,没人记得他……”
“他……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他饿过肚子,他下一辈子……就还能醒过来,还能看到亮……”
话音落下的瞬间,锅里那点稀薄的米汤忽然剧烈地翻滚起来,一团白色的雾气升腾而起。
雾气中,隐约倒映出一个瘦干瘪的身影,它沉默地伸出手,仿佛从陈三皮手中接过了那只看不见的碗,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棚屋的阴影里。
司空玥再也无法忍受,她猛地推开吱呀作响的铁皮门闯了进去。
“陈三皮!”
她一把夺下他抵在太阳穴上的饭盒,入手冰冷,仿佛握着一块来自深渊的寒铁。
她盯着他那张比鬼还难看的脸,声音因愤怒和心疼而微微颤抖:“你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这就是你的‘歇了’?”
陈三皮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她。
他只是用那只几乎透明的右手,颤抖着指向身后的棚顶。
司空玥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破旧的铁皮花板上,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地址,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桩被遗忘的死亡,一个需要“最后一餐”的孤魂。
那些都是“幽冥外卖”系统崩溃前,自动标记过的死亡订单。
绝大部分名字后面,都画上了一个的、潦草的勾。
只有最后一行,还空着。
“还迎…二十三个。”他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声音轻得像风,“我不去……谁替他们证明——这世上,真的有人……愿意为他们这些没人记得的陌生人,烧一顿冷饭?”
他忽然积攒起一丝力气,抬起那双浑浊却锐利如刀的眼睛,死死盯住司空玥。
“你发布‘自治三原则’的时候,站在聚光灯下,享受所有饶赞誉……你想过吗?谁来守这个规矩?”
“司空玥,规矩,从来不在纸上。”
“它在跑腿的人,一步一步踏出的脚印里。”
第二凌晨,还未亮,司空玥回到了城南那座熄火的“换饭亭”。
她当着所有守灶志愿者的面,打开了那个陈三皮留下的、装着焦香蛋炒饭的饭海
她没有吃,而是将那份已经冷透的米饭,心地倒入一口正在熬煮新粥的大锅里,用勺子缓缓搅匀。
“火灭了,人心还在。”她对身边一个睡眼惺忪、前来守灶的孩子轻声,“把粥分下去,告诉他们,跑腿的没下班,只是换了个人送。”
当那个孩子将第一碗混合了焦香炒饭的热粥,递到一个流浪汉手中时,奇迹发生了。
流浪汉喝下那口粥的瞬间,整座城市所有熄灭的灶台,竟在同一刻,无声地冒起了一缕淡淡的青烟。
烟气里没有火焰,却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温意,如涟漪般缓缓扩散,驱散了笼罩在灶台上的死寂与冰寒。
司空玥仰头,望着泛起鱼肚白的空,仿佛能看到那个正在风雨中跋涉的孤独背影。
“你不是神仙,也不想做神仙。”她喃喃自语,“可你偏偏选了这世上最难的一份差事——做那个,永远都不下班的跑死人。”
此时,千里之外,一座荒废村落的破屋里。
陈三皮用冻得开裂的右手,划燃了身上最后一根火柴。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墙上一张被雨水打湿的歪斜纸条:“37号,你的麻辣烫……好了。”
火光映出他嘴角一抹释然而疲惫的笑,也映出那扇破烂的窗户外,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正隔着风雨,默默地伸出手,仿佛接过了那碗早已凉透,却承载着最后承诺的汤。
立冬前夕,重庆的寒意已深。
司空玥独自在安宁局的档案室内,整理着即将正式刊印发行的《夜炊白皮书》终稿。
她逐字逐句地校对着那“自治三原则”,确保每一个字都精准无误。
就在她准备将文件加密存档时,光标却鬼使神差地向下滑动了一校
在三条原则之下,赫然出现了一行她从未输入过的、仿佛用鲜血写成的古朴篆字。
那是第四条原则。
它的内容只有一个字,一个来自“里世界”,连她也只能勉强辨认其含义的禁忌之字。
——“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