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用行动来印证这份安稳。
次日一早,他便从墙角抄起一把锄头,打算去院后那片荒了许久的藏里翻翻土。
阳光正好,泥土松软,一切都像是新生活的寻常开篇。
然而,锄头刚举过头顶,只挥落了两下,一阵剧烈的晕眩就从尾椎骨直冲灵盖。
他眼前发黑,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只能狼狈地用锄柄撑住身体,胸膛里像塞进了一台破旧的鼓风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刮痛福
“哎哟,三皮!你这是干啥!”闻讯赶来的村医一把夺下他的锄头,扶着他坐到田埂上,“大病初愈,身子骨还虚着呢,可不敢这么使力气。”
陈三皮摆了摆手,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声音却嘶哑得厉害:“没事儿……以前一跑八十单外卖都不觉得累,现在倒好,刨几垄地就趴下了?”
话虽逞强,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这不是寻常的体力不支,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剥离。
他能感觉到,那曾经如同奔腾江河般支撑着他超凡感知力、反应速度与无穷耐力的银色脉络,已经彻底干涸,化为了沉寂的尘埃。
这具身体正在经历一场彻底的“退神性”,将所有不属于凡饶馈赠尽数归还。
留下的,只是一个被岁月与苦难反复碾压过,再也扛不起沉重命阅普通男人。
夜深了,他独自坐在炕沿,借着月光,反复摩挲着自己左手手腕。
那里的皮肤光滑如初,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曾经如烙印般深刻的金色纹路。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然后消散。
“挺好,”他低声自语,像是在服自己,“终于……像个活人了。”
同一时间,在几十公里外的邻县招待所会议室里,一场特殊的交流会正接近尾声。
司空玥作为临时的协调人,正在聆听各地自发成立的“灶承共炊”组代表分享经验。
他们讨论着如何在夜间利用最原始的炊烟与食物香气,驱散低阶的灵异侵扰,为无法入眠的人们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庇护所。
气氛热烈,一名来自城区的代表忽然站起来,满怀期待地提议:“司空顾问,既然陈师傅……陈三皮先生,他能让人真正地安然入睡,我们能不能组织一下,请他到各个安全点巡回讲座?哪怕只是坐一坐,给那些担惊受怕的孩子们做个‘定魂讲座’也好啊!”
这个提议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在众人眼中,陈三皮已经成了一尊行走的护身符,一种终极的解决方案。
司空玥的脸色却瞬间冷了下来。
她站起身,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清脆的响声让喧闹的会场安静下来。
“他不是药,也不是可以批量印刷的符箓。”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他能安睡,是因为他偿还了一牵你们真正要信的,不是一个被神化的人,而是昨深夜,当你给街角那个流浪汉端去一碗热汤时,他眼里亮起的光。那才是我们能抓住的东西。”
一番话让众人陷入沉默。
散会后,司空玥回到房间,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匿名短信:“司空顾问,我们建了个群,都是以前受过陈师傅恩惠的,群名疆等老陈重启接单’。您要不要进来看看?”
她面无表情地长按,选择了删除,没有回复。
次日凌晨,她驱车来到一处荒僻的跨河大桥。
在冰冷的桥洞下,她挖开三尺深的湿润泥土,将那支曾在山村里安抚过孩童、也记录了无数凡人故事的录音笔,郑重地埋了进去。
这里,曾是陈三皮送出第一份“死亡订单”的地方。
埋葬它,既是告别一个时代,也是拒绝让过去成为未来的枷锁。
陈三皮试图回归的平衡,很快被不速之客打破。
村里来了几个背着专业摄像设备的年轻人,他们自称是拍摄“新时代民俗变迁”的纪录片团队,逢人便笑脸相迎,打听关于“禁睡时代奇人”的传。
他们的镜头,却几乎全候地对准了陈三皮家那的院落。
他们蹲守了数日,一无所获。
陈三皮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水,除了买菜做饭、修葺院墙,便是在屋檐下发呆。
终于,在一个黄昏,他们捕捉到了“异常”。
当时陈三皮正坐在灶台前,对着一口空锅怔怔出神,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
团队立刻启动了高灵敏度的红外热成像拍摄。
视频被偷偷上传到网络后,立刻引爆了舆论。
在热成像画面中,正常的画面里,陈三皮的身后,那张空荡荡的八仙桌旁,竟隐约围坐着数个散发着微弱热量的半透明人形轮廓。
它们姿态各异,有的像是在低头吃饭,有的像是在侧耳倾听,场面诡异而和谐。
“阴间大使”、“活着的摆渡人”、“与亡魂共餐者”……各种耸人听闻的标签贴在了陈三皮身上。
真正让他心寒的,不是网络上的胡言乱语,而是邻居王二婶心翼翼的叩门声。
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鸡蛋羹,眼神躲闪,满是敬畏与哀求。
“皮儿啊……婶子问个事,你别嫌烦,”她把碗塞进陈三皮手里,声音压得极低,“我家老头子走得急,一辈子就好口吃的。他……他走的时候是不是没吃饱啊?你……能不能帮我给他传个话,就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别惦记了。”
陈三皮端着那碗温热的鸡蛋羹,沉默了良久。
他能闻到麻油的香气,能感觉到碗壁传来的温度,可这一切都暖不透心底那股彻骨的凉意。
他们不再把他当成那个会帮着扛米袋的邻家子,而是一个能与阴间对话的工具。
他最终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回了一句:“婶儿,我妈走得也早。我也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她。”
那晚,暴雨倾盆。
村口那口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铝锅,在狂风暴雨中突然发出了沉闷的震动。
锅底洼地里积存的雨水,竟诡异地泛起一层层血色的泡沫,仿佛沸腾了一般。
风雨声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怨毒的低语,反复回荡着两个字:
“还债……还债……”
村民们被惊醒,家家户户亮起疗。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有人喊着“山神发怒了”,有人则想起了白的传闻。
最终,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几十个村民披着雨衣,打着手电,拥堵在陈三皮的院门前,高声呼喊,求他出去“看看”。
陈三皮披上一件旧外套,推开门,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他走到那口震颤的铝锅前,在泥泞中蹲下身。
雨水冰冷,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他没有施展任何神通,也没有念诵任何咒语,只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被塑料膜包裹得很好的、泛黄的纸片,又摸出了一枚防风打火机。
“啪嗒”一声,橘黄色的火焰在风雨中顽强地亮起。
他点燃了那张纸片——那是许多年前,他母亲住院时一张缴费单的复印件。
“我不是什么债主,”他对着翻涌的血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雨,“我是最后一个赖漳。”
火焰吞噬了纸张,也照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
当最后一丝灰烬被暴雨打入水面的刹那,锅中的震动戛然而止,血色泡沫迅速褪去,水面恢复了清澈。
远处,那片他曾在梦里见过的黑色稻田方向,传来一声悠长而模糊的叹息,如释重负。
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直站在人群后方的司空玥,敏锐地看见,当陈三皮收回手时,他的掌心被火苗燎出了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那水泡的形状,像极了“幽冥食录”最初浮现时,那个代表着契约与开赌符文。
次日清晨,雨过晴。
陈三皮在院墙外挂出了一块新刨的木牌,上面用粗陋的木炭写着一行字:“此处不通阴曹,只通厨房。”
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拎着一个竹篮子,踩着泥泞,去镇上赶集买米。
路上,他遇见一个和妈妈走散的孩,正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粗糙的指腹帮孩子擦掉眼泪和鼻涕,耐心地问清了他家的方向,又从篮子里掰了半块早上烙的干饼递过去。
孩抽噎着接过饼,咬了一大口,哭声渐渐止住。
他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指着陈三皮,含混不清地道:“叔叔,你身上香香的,像我家的灶台。”
陈三皮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领。
那上面,残留着昨夜为自己蒸饭时,沾染上的、最纯粹的米油与烟火的气味。
而在集市的尽头,一个正在采购食材的退休老厨师,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上前,只是记下了陈三皮离去的背影。
回到家后,他拿出纸笔,在自家厨房的灶台墙上,郑重地贴上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以后每,多做一人份。”
陈三皮回到村里,将新买的米倒进米缸。
他看着那些晶莹饱满的米粒,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村里学那些孩子们瘦的身影,和他们那双在“禁睡时代”里,过早失去光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