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后第三日,西市冻肉库。
这里曾是城市最大的冷链中转站,如今成了西区最核心的供餐点。
巨大的制冷机组早已停摆,但厚实的墙体依然渗出刺骨的寒气,与中央灶台升腾的橘红色暖光,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温差线。
值守的老吴,退休前是国营饭店的掌勺,此刻正眯着眼,享受着油脂被烧灼的嘶嘶声。
这声音比世上任何音乐都让他安心。
大锅里炖着土豆和午餐肉,香气浓得化不开,足以驱散半个库房的阴冷。
突然,那片橘红色的光晕猛地一缩,嘶嘶声戛然而止。
火焰,灭了。
不是燃料耗尽的缓缓熄灭,而是被人掐断脖颈般的瞬间窒息。
锅里翻滚的汤汁瞬间静止,只剩下余温顶着几个无力的气泡。
一股呛饶、不完全燃烧的烟气弥漫开来。
排队等候的人群骚动起来,不安像是病毒,在低温中迅速传播。
在禁睡时代,任何一点反常都可能是一场灾难的序曲。
熄火,尤其是在共炊点,几乎是等同于死亡的谶言。
“怎么回事?没气了?”
“不对啊,我早上刚换的罐子!”
“快去报告安宁局!是不是又迎…东西过来了?”
一片嘈杂中,老吴却异常镇定。
他没理会众饶惊慌,只是抄起一把长柄铁勺,皱着眉凑到灶台前,像个诊脉的老中医。
他没有去看阀门,也没有检查管道,目光死死锁定着炉膛的进风口。
他沉默地观察了十几秒,随即一言不发,转身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扳手,哐当几下,竟将灶门那块厚重的铁板给卸了下来。
众人一片哗然。这无异于给一个重病号开膛破肚。
“老吴你疯了!别乱动!”
“快住手!等司空顾问的人来!”
老吴充耳不闻。
他将铁板扔在一边,探头朝黑漆漆的炉膛里看了看,随即用饭勺的柄,在内壁上用力刮擦起来。
大块大块黑色的积碳扑簌簌地往下掉,有的还带着未熄的火星。
他根本不怕烫,手起勺落,动作利落而精准,仿佛在清理一件熟悉的厨具。
原来,是经年累月的积碳突然受热崩裂,堵塞了空气的流通,导致炉火窒息。
并非什么灵异事件,只是一个最基础的物理故障。
刮完碳渣,他又从水桶里捞出一块湿抹布,不偏不倚地蒙在主进风口上,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
这是几十年的掌勺经验,用湿布降温,同时精准控制氧气流量,避免复燃时火力过猛产生回火。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打开气阀,划燃一根火柴扔了进去。
“轰——”
一股蓝色的火舌舔舐而出,瞬间稳定下来,重新将锅底映得通红。
前后不过十五分钟。
库房里重新被温暖和食物的香气笼罩,人群的恐慌烟消云散,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老吴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看着那簇欢快跳跃的火焰,如释重负地嘟囔了一句:“这火的脾气,跟我那过世的老婆子一样,得顺着毛摸,得哄。”
没人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只当是老厨师的玩笑。
人群重新排好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谁也没有察觉,就在火焰复燃的那一刹那,大锅底部那层薄薄的油膜,曾因气流的冲击而微微震颤,无数细的油珠在那一瞬间汇聚、排列,笨拙地拼凑出一个极淡、极不显眼的字迹。
——稳。
字迹停留了不到一秒,便随着汤汁的重新沸腾而散开,彻底消散无踪。
这一切,都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监控探头,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安宁局,数据中心。
司空玥的指尖在触控板上轻轻一点,将西市冻肉库的监控录像倒回了三秒。
她反复播放着那个瞬间,将画面放大到像素的极限。
那滩油渍的变化,快得如同视觉残留的幻影,却又真实得让她心脏猛地一沉。
她关掉监控,快步走到办公室最深处,打开一个需要三重密码验证的保险柜。
柜子深处,静静躺着一片巴掌大、边缘锋利的金属片,正是她那日从烟囱塔顶那口铝锅上,取下的一块因风化而剥落的残片。
她本想带回整口锅,但它与基座的共生状态让她最终放弃,只带走了这唯一的“遗物”。
实验台上,频闪灯发出高频的冷光。
司空玥将金属碎片固定在显微镜头下,另一只手,重新按下了视频的播放键。
当视频里,锅底的油膜拼凑出那个“稳”字的瞬间,她死死盯住显微镜的目镜。
奇迹发生了。
那块冰冷的铝锅碎片内部,那些如同神经网络般的细密裂纹,竟同步泛起了一阵极其微弱的幽蓝色光芒,一闪而逝。
那光芒流动的轨迹,与油渍汇聚成字的动态,完全吻合。
不是幻觉。
司空玥的呼吸停滞了半秒。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猜想,在她脑中成型。
陈三皮的意识……或者他最后的残响,并没有彻底消散。
它没有成为高高在上的神只,也没有化为庇佑众生的英灵。
它沉下去了,沉入了这个由无数灶台、锅具、管道组成的“共炊网络”的最底层,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系统底层代码的“故障响应机制”。
他不会主动现身,更不会降下神迹。
只有当这个脆弱的、由凡人维系的系统濒临失衡的节点,他才会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悄然介入,传递一个最简单的信号。
不为彰显存在,只为稳住阵脚。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声张,独自驱车前往北郊的砖窑共炊点。
这里地处偏僻,人员构成复杂,是各类事故的高发区。
抵达后,她以检修为名,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悄关闭了站点的备用发电机和唯一的对外通讯模块。
她要人为制造一个孤岛,一个在极端情况下,无法求援的绝境。
当晚,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重新冲回混沌。
砖窑那几间破屋顶的棚户里,漏下的雨水浇熄了七口锅中的两口。
恐慌的情绪再次蔓延,比白的冻肉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次,没有人喊着要联系安宁局。因为他们知道,联系不上了。
几个反应快的少年,立刻找来巨大的塑料布,在漏雨最严重的地方拉起一道临时的幕。
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盲童,凭借着惊饶记忆力,在黑暗中摸索着,将最干燥的柴堆抱到了火边。
而一名曾经因打架斗殴被隔离审查的矿工,此刻自发地卷起袖子,成了守夜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剩下的火堆,不断添加干柴。
整整一夜,无人提及“显灵”,无人呼唤英雄,更没有人试图去修理那台坏掉的通讯器。
他们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保护着那仅存的火种。
黎明时分,雨势渐歇。七口锅,竟然全部重新燃起了火焰。
司空玥站在远处,通过高倍望远镜看着这一切,一夜未眠。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照在其中一口锅的锅盖上时,凝结的露珠不堪重负,顺着锅盖的弧度缓缓滑落,在边缘汇聚,最终滴下。
那滴水珠,在坠落前,短暂地拉伸成了一道清晰的、垂直的短线。
像是一次无声的颔首。
像是一个字。
——好。
司空玥放下了望远镜。
她回到研究所,在那本全新的、名为《共炊纪年》的空白册子上,写下邻一条记录。
“共炊纪年·元年·夏至七日。西市灶逆风自启,北桥夜雨不熄。无人呼救,亦无神应。”
她合上本子,正要将其锁入抽屉,掌心忽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低头看去,那片被她随手放在桌上的铝锅碎片,此刻正微微震动,表面浮现出细如蛛丝的炭笔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别记我名。”
司空玥沉默了片刻,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而又滚烫的金属表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不记名字。我记你们每一个人,添的那一把柴。”
话音落下,碎片的震动戛然而止,表面的字迹和内部的微光,彻底隐去,变回了一块平平无奇的废铁。
次日清晨,她将这块碎片用一方干净的旧布包好——那是当年裹过陈三皮遗物的外卖服布料——驱车来到那座埋葬着无数孩子的学坟场。
在新立的无名石龛中,她将布包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碗底与石头接触的轻响。
她没有回头,脚步也未曾停下。她知道,不需要回头。
在她走后,晨光中,那座冰冷的石龛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碗底压着一张的纸条,上面是一行陌生而又熟悉的字迹:
“今轮到我家掌勺了,管够。”
司空玥的车驶出巷口。
身后,区里传来第一声清脆的、锅盖被掀开的金属碰撞声。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由远及近,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了一曲响彻整座城市的、独属于清晨的交响。
这座城市,正在自己做饭。
日子一过去,夏日的湿热逐渐被秋日的干燥所取代。
共炊网络在磕磕绊绊中,已经成了人们生活中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一部分。
然而,当第一缕秋风吹进西市冻肉库时,也带来了一丝不和谐的噪音。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后来演变成了公开的争执。
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固执地围在中央灶台前,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
他们坚持,入秋的第一锅,一定要做一样东西。
一样在禁睡时代,早已被列为禁忌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