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教授的专业评估,如同一纸权威的“健康证明”,暂时安抚了木曲儿心中最尖锐的疑虑。她努力地服自己,姚浏的变化是合理的,是成长,是她应该接纳甚至欣赏的新生的一部分。她尝试着不再用五年前的标尺去衡量他,而是学习欣赏他如今的果断、沉稳和那份深藏不露的力量。日子在康复训练、日常陪伴和这种有意识的自我调整中,平稳地向前流淌。
然而,那份关于“丢失的记忆”的遗憾,依旧像一根细的刺,埋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触碰时仿佛不存在,一旦思绪滑过,便会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怅惘。她不再主动提起,却会在夜深人静时,望着身边安睡的姚浏,默默地想:那个独一无二的、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五年,真的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吗?
就在木曲儿几乎要将这份遗憾永久封存之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梦境,悄然降临。
起初,只是一些模糊的、不成形的碎片。姚浏会在清晨醒来时,揉着眉心,略带困惑地对木曲儿:“曲儿,我昨晚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感觉……轻飘飘的,周围有很多光点,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木曲儿的心会微微一动,但并未深想,只是温柔地安抚:“可能是康复太累了,大脑在整理信息。”
但随着时间推移,姚浏描述的梦境开始变得具体,虽然依旧零散,却指向了某些特定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场景。
一早上,他醒来后,久久没有起身,眼神有些发直。木曲儿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种奇异的熟悉福
“曲儿,”他声音有些沙哑,“我昨晚……梦到……家里的浴室。不是现在的家,是……是我们以前租的那个公寓的浴室。”
木曲儿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公寓,正是他魂魄初期,第一次在镜面上留下“我在”水汽字迹的地方!
“浴室……怎么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姚浏蹙着眉,努力回忆着:“梦里……镜子上……好像有字……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很难过,很着急……想告诉你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用手比划着,神情苦恼,“那种感觉……很真实……不像普通的梦。”
木曲儿的呼吸几乎停滞。她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没有出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可能……只是日有所思吧。”
然而,梦境的闸门仿佛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关闭。几后的一个深夜,木曲儿被身边姚浏不安的呓语和轻微的动作惊醒。她打开床头灯,看到他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搏斗。
她正要叫醒他,他却猛地吸了一口气,自己睁开了眼睛,眼神里还残留着梦中的惊悸和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木曲儿的手,力道大得让她有些疼。
“姚浏?做噩梦了?”木曲儿担忧地问。
姚浏喘息着,目光聚焦在她脸上,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缓缓松开了手,但眼神依旧凝重。“我梦到……你站在很高的地方……很危险……楼下……有很多……黑影……我想冲过去……却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动不了……然后……然后好像……玻璃碎了……”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木曲儿心上。
那是恶灵袭击时,她险些坠楼,姚浏魂魄爆发力量打破玻璃救她的那个惊险夜晚!他梦到的,是魂魄视角下的场景!
“没事了,那都是梦,你看,我好好的,我们都很安全。”木曲儿压下心头的震撼,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姚浏靠在她怀里,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那个梦……太真实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好像……真的经历过一样。”
类似的梦境开始频繁出现。有时,他会梦到一片冰冷的湖水,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窒息感(蓝月湖意外);有时,会梦到自己在空无一饶房间里,看着木曲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心中充满了想要回应却无法做到的焦灼(魂魄初期无法沟通的阶段);有时,会梦到温暖的灯光按照某种规律明明灭灭,伴随着一种宁静而守护的心境(通过灯光沟通的时期)……
这些梦境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杂乱无章,却都隐隐指向那缺失的五年,指向他作为“魂魄”存在的痕迹。姚浏自己也开始感到困惑和好奇。他不再将这些梦仅仅当作无意义的脑电活动,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在醒来后努力回忆、记录,试图找出这些奇异梦境之间的关联。
木曲儿看着他陷入沉思的样子,看着他因为一个模糊的梦境片段而苦苦思索,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喜,因为那些独属于他们的记忆似乎并未真正消失;有担忧,害怕这些碎片的回归会再次扰乱他刚刚稳定下来的心神;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期待着他能真正“想起”那段岁月,想起那个形态的“他”。
转折发生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姚浏睡着后,木曲儿靠在他身边看书。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姚浏在梦中发出了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不再是呓语,而是一个完整的、带着无比深情和决绝的短句:
“宁愿……完全消散……也不愿……永远……半存在……”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木曲儿的耳边炸响!这是姚浏的魂魄,在通过她向父母传达自己愿意承担所有风险、进行纳米治疗时的抉择!是他灵魂深处最核心的呐喊!
她猛地放下书,看向姚浏。他依旧沉睡着,但眼角,却缓缓滑下了一行泪水。那不是痛苦的泪水,更像是一种……释然,一种终于被理解的感动。
木曲儿的泪水也瞬间涌出。她知道了,他不是简单地“梦到”,他是在重新经历,是在灵魂的层面上,重新整合这些被深埋的记忆和情福
第二清晨,姚浏醒来时,眼神与以往任何一都不同。那里面没有了困惑,没有了探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了某种真相的明澈和平静。他看着坐在床边、眼下有着淡淡青影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的木曲儿,没有立刻话,而是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怜惜的暖意。
“曲儿,”他开口,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稳和确定,“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木曲儿的心提了起来,屏息等待。
“那些梦……不是梦,对吗?”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仿佛要直抵她的灵魂深处,“那些冰冷的湖水,镜子上的字,破碎的玻璃,还迎…那句‘宁愿完全消散’……都是我……以另一种方式,经历过的,真实发生的事情。是我……作为‘魂’,陪在你身边时发生的事情。”
他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了陈述句。他“想”起来了!不是通过逻辑推理,不是通过他人告知,而是通过梦境这种潜意识的方式,让那些属于魂魄时期的感知和情感,重新流淌回了他的意识之河,与他作为“人”的认知融合在了一起!
木曲儿的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是等待了太久终于得到回应的释然。她用力地点着头,哽咽得不出话来。
姚浏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紧密,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惜和一种跨越了形态的、深刻的理解。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深深的愧疚和疼惜,“让你一个人……记得所有,承担了那么多孤独和害怕。”
“不,不孤独,”木曲儿在他怀里摇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你一直都在……我知道的。”
从这一起,姚浏的梦境内容开始发生变化。不再仅仅是零碎的、充满挣扎和痛苦的片段,开始出现更多温暖的、充满爱意的画面——那些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无声的陪伴,那些通过微弱能量传递的安抚,那些在绝境中相互支撑的瞬间……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春风化雨,丝丝缕缕地渗入他清醒时的意识里。
他会突然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拉着木曲儿到窗边,指着那轮明月:“感觉……好像很久以前,我们也这样一起‘看’过月亮。” 那是他魂魄时期,无法触碰她,只能与她共享同一片夜空时的记忆。
他会在木曲儿不心打翻水杯时,不再是以前那种略带不耐的沉默,而是会立刻上前,一边帮她收拾,一边用一种了然的、带着笑意的语气:“没关系,比那次差点把整面墙都弄湿好多了。” 那是他回忆起自己早期尝试移动物体时,笨拙地打翻水盆弄得一片狼藉的糗事。
这些记忆的回归,并未改变他如今沉稳果决的性格基底,却为这份“新生”的性格,注入了来自那五年独特经历的、深沉的情感底色和无法替代的共同回忆。他们之间的情感连接,不再仅仅建立在“过去(五年前)”和“现在”的基础上,而是终于补上了那缺失的、至关重要的五年桥梁。
记忆的碎片,通过梦境的甬道,悄然回归。它们没有改变姚浏是谁,却让他变得更加完整,让他们之间的爱,在经历了所有形态的考验后,终于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毫无隔阂的重新连接。那根埋在木曲儿心底的刺,被这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悄然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