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强行封印能力带来的那场灵魂层面的内战,如同一次毁灭性的地震,将姚浏的精神世界彻底夷为一片死寂的废墟。他躺在书房的的地板上,在木曲儿温暖却止不住颤抖的怀抱中,度过了意识浮沉、如同弥留般漫长的几个时。极致的虚弱不再是单纯的精力耗竭,而是一种存在根基被动摇后的、深入骨髓的荒芜与疲惫。他感觉自己的“心湖”几乎彻底干涸,湖底布满裂痕,那些代表能力连接的根须虽然未被拔除,却也黯淡无光,如同被烈火燎原后的焦黑藤蔓,勉强维系着一点微弱的生机。
然而,正是在这片近乎绝对的空无与静寂中,某种东西,如同被逼到绝境后萌发的、最顽强的野草,开始悄然滋生。那不再是之前那种非黑即白、要么彻底拥抱要么完全否定的极端念头,而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无奈,却也更加坚韧的……认知。
他无法消灭这能力,如同人无法消灭自己的影子。它源于湖底的陨石,缠绕于他的魂魄,连接着木曲儿的生命,已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东事件的创伤,那个少年腿上汩汩的鲜血与永久的残疾,是真实而沉重的十字架,他必须背负一生,这是使用这超越常理之力所必须支付的、血的代价。但这代价,并不意味着他只能选择在自责的沼泽中溺毙,或是通过自我毁灭来寻求虚假的解脱。
真正的道路,或许……是带着镣铐跳舞。是在承认这力量危险与不可控的前提下,为其划定最严格的边界,戴上最沉重的道德枷锁,然后,在万不得已、关乎生命存亡的绝境中,如履薄冰地、怀着最深切的敬畏与忏悔,去触碰它。
当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星火,在他荒芜的意识中亮起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疲惫与一丝释然的平静。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这只是……与问题共存的方式。
几后,当姚浏终于能够离开床铺,可以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望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空时,他主动向木曲儿提出了谈话。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眼神里,那死水般的空洞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沉重的清明。
“曲儿,”他轻声开口,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自己放在毯子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双手上,“我们……需要立下规矩。”
木曲儿正在为他削苹果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看到他终于愿意沟通的、心翼翼的期盼。
“规矩?”
“嗯。”姚浏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关于这能力……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待召唤,或是凭着一时冲动去使用。它太危险……代价……我们都看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从今起……除非是明确无误的、关乎 immediate (即刻)生命危险的紧急救援请求,并且……是在所有常规手段均已失效、时间刻不容缓的情况下……否则,我绝不再动用这能力。”
他抬起眼,看向木曲儿,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即便是这样的请求,我们也必须建立一套严格的评估流程。需要你、我,甚至……可以咨询张大师,共同判断。任何带有政治目的、商业利益、或者模糊地带的请求,一律拒绝。我们……只做最后的那道防线,而且,必须是纯粹出于挽救生命本身。”
木曲儿听着他清晰而冷静的陈述,心中百感交集。她为他的清醒和决断感到一丝欣慰,这总好过之前那种自我毁灭式的沉沦。但与此同时,一股更深沉的悲伤涌上心头——他正在亲手为他那特殊的能力铸造一个沉重的、冰冷的道德囚笼,也将他自己,永久地放逐到了普通生活的边界之外。他接受了这能力是他的一部分,却也同时接受了与之相伴的、永恒的审慎与孤独。
“好。”她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声音坚定,“我同意。我们一起判断。我们一起承担。”
姚浏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他继续补充,语气更加凝重:“而且……在使用能力的过程中,必须时刻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一旦感觉到有任何失控的迹象,或者可能伤及无辜的潜在风险……无论行动多么重要,必须立刻终止。那个少年的悲剧……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这是……底线。”
“底线。”木曲儿重复着这个词,仿佛要将它刻入骨髓。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行为的准则,更是姚浏为自己设立的、一道永不愈合的道德伤疤,他将用它来时刻提醒自己能力的危险。
“那……日常呢?”木曲儿轻声问道,“能力的副作用,那些记忆混淆……”
“日常……”姚浏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带着一种深深的眷恋与无奈,“我要尝试……真正地学会控制,而不是依赖‘共鸣仪’的放大,或是你的共享来强行压制。张大师得对,心湖的平静,需要自身的修校我需要重新开始冥想,不是为了增强能力,而是为了……在这片废墟上,重建内心的秩序,学会与那些残留的碎片共存,学会屏蔽外界的噪音。”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很难……我知道。但这是唯一能让我……在不动用能力的时候,尽量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的方式。”
这便是在毁灭性的崩溃之后,他们能寻找到的、唯一可行的“新平衡点”。它不是胜利,不是解脱,只是一种无奈的、伤痕累累的妥协。是在承认无力改变本质的前提下,为自己套上枷锁,划定禁区,然后在有限的、相对“安全”的范围内,心翼翼地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日常。
接下来的日子,姚浏以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毅力,开始了他的“重建”与“控制”之路。他重新拾起了冥想的练习,但目的与以往截然不同。他不再追求“心湖”的澎湃或映照的清晰,而是极力追求一种“止水”般的死寂。他努力地将自己的意识收缩,再收缩,如同乌龟缩回坚硬的甲壳,试图在那片干涸龟裂的湖底,构筑起一个尽可能、尽可能坚固的“自我”核心,隔绝内外的一切信息流动。
这过程极其痛苦且收效甚微。那些外来的记忆碎片虽然因为能力的“休眠”而不再活跃,却依旧像湖底的沉渣,时不时会因为意识的波动而泛起的浑浊。外界的情绪噪音,虽然因为他的刻意屏蔽而减弱,却依旧如同隔着厚重墙壁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喧嚣,需要他持续耗费心神去抵御。他常常在冥想中累得虚脱,却感觉那“心湖”依旧难以真正平静。
木曲儿是他这条艰难道路上唯一的陪伴与见证。她不再试图用言语安慰,而是用行动支持。她会在固定的时间,为他准备好安静的环境,点燃有助于凝神的淡雅熏香。当他因为冥想失败而流露出焦躁或挫败时,她会轻轻握住他的手,不发一言,只是用她稳定而温暖的存在,提醒他“我在这里”,成为他试图构筑的那个脆弱“核心”外,唯一被允许存在的、温暖的坐标。
他们也真的开始践行那套严格的使用准则。赵志远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姚浏心态的巨变,后续又转来过几次协助请求,但都被姚浏和木曲儿以“不符合紧急生命救援原则”或“风险不可控”为由,冷静而坚定地拒绝了。其中一次,甚至涉及到一个被跨国犯罪集团拐卖的儿童团伙,情况危急。木曲儿看到资料时心痛如绞,几乎要动摇,但当她看向姚浏时,看到他眼中那深沉的、混合着同样痛苦却不容置疑的坚决时,她最终还是咬着牙,和他一起,出了“不”。
拒绝,并不比答应轻松。每一次拒绝,都意味着可能有人会因为他们的“谨慎”而承受不幸。这同样是一种沉重的道德负担。但他们别无选择。那条用鲜血划出的“底线”,不容逾越。
生活,仿佛真的进入了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姚浏不再被频繁的能力使用和事后的巨大痛苦所折磨,记忆混淆的现象也确实因为能力的“低功耗”运行而减轻了许多。他开始尝试重新拿起画笔,不是画建筑设计图,而是一些简单的、抽象的线条和色块,试图在绘画中寻找内心的平静与表达。他甚至会和木曲儿在气好的傍晚,在区人迹罕至的角落散散步,虽然依旧沉默寡言,回避人群,但至少,他走出了那个封闭的卧室。
然而,无论是木曲儿还是姚浏自己都清楚,这种“平衡”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如履薄冰。那沉睡的能力如同蛰伏的火山,那道德的枷锁沉重冰冷,那中东事件的阴影如同永不消散的幽灵。他们只是在这片危机的悬崖边上,找到了一块勉强立足的、布满裂痕的岩石。
姚浏坐在窗边,看着夕阳再次将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被他从木匣中取出、却不再轻易触碰的陨石碎片。它冰冷依旧,内部的星云光晕缓慢流转。他无法抛弃它,也无法完全掌控它。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危险的、沉默的、基于毁灭性冲突后的相互妥协。
新的平衡点,不是终点,只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艰难的起点。带着镣铐的生命,依旧要继续。只是那脚步,注定沉重,那呼吸,注定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