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六年,应府,奉殿。
朱棣的身影凭空出现,脚下是冰冷坚硬的金砖,眼前是熟悉的雕梁画栋与冲的盘龙巨柱。
前一刻,他还在周墨那个吵吵嚷嚷的农家院里,听着那个毛头子给他们一群皇帝立规矩,耳边是刘邦插科打诨的怪话和李世民的轻笑。
后一刻,周围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太监宫女们见到他突然现身时,那压抑在喉咙里的惊呼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死寂的沉默。
朱棣抬眼扫视了一圈跪伏在地的宫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让太监取来了自己的常服换上,又处理了几件积压的政务。
杀了几个人,罢免了两个官,批了十几份奏折。
一切都和他离开前没什么两样。
可只有朱棣自己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他的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整座喧嚣的城剩
钢铁的巨兽在地面上轰鸣穿行,名为汽车;铁皮的飞鸟在云层里呼啸而过,名为飞机。
还有那个叫乾隆的窝囊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园子被烧,国土被占,子孙被屠戮,最后吐血昏厥的狼狈模样。
“废物。”
朱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不是在骂乾隆,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被人用技术和武力,按在地上打,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那就是废物。
不管你曾经有过多少功业,创下多大疆土,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耻辱。
他朱棣,绝不能做那样的废物。
“传旨。”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金属的质福
“召太子少师姚广孝、内阁大学士解缙、杨士奇,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舍丘福,即刻至文华殿见驾。”
“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斩。”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
殿门紧闭,炭火烧得正旺,将殿内照得温暖如春,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气氛。
姚广孝一身黑色僧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解缙与杨士奇两位内阁大学士,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蹇义和丘福,一文一武,也是满腹疑虑。
皇帝今日的举动,太过反常。
朱棣坐在御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支从周墨那里顺来的圆珠笔。
他没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挨个审视着自己挑选的这几位心腹。
姚广孝,他的潜邸旧臣,靖难的第一谋主,是他的知己,也是他的刀。
解缙,惊才绝艳,主持编撰《永乐大典》,是大明的脸面。
杨士奇,沉稳老练,是未来辅佐三朝的栋梁。
蹇义,掌管人事,为人方正。
丘福,靖难第一功臣,是他手中最锋利的战刀。
这些人,是他能在大明撬动变革的,第一批杠杆。
“都看看这个。”
朱棣将那张皱巴巴的学习申请表,扔在了御案上。
一名太监连忙上前,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呈给几位大臣传阅。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纸张传递的细微声响。
“这……这是何物?”
解缙第一个开口,他博览群书,却从未见过质地如此精良的纸张,更未见过上面那些形如鬼画符的“字”。
“后世之物。”
朱棣言简意赅。
“后世?”
丘福是个粗人,嗓门也大,“陛下,何为后世?”
朱棣没理他,而是看向姚广孝。
“道衍,你看出了什么?”
姚广孝捻着佛珠,那双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眼睛,终于睁开。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贫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此物之上,隐有机流转。非人力所能为。”
“机?”朱棣冷笑一声,“算是吧。”
他站起身,踱步到众人面前。
“咱前几日,神游太虚,去了一个地方。”
“一个六百年后的世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解缙和杨士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骇然。
陛下这是……疯了?
蹇义更是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只有姚广孝和丘福,一个依旧平静,一个满脸好奇。
“陛下可是见到了仙人?”丘福瓮声瓮气地问。
“仙人?”朱棣的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仙人没见到,窝囊废倒是见了一个。”
他没有给众人太多消化震惊的时间,而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将周墨那个院,以及那些来自不同朝代的帝王,简略地讲述了一遍。
他讲了秦始皇的霸道,讲了刘邦的无赖,讲了李世民的城府。
最后,他讲到了那部纪录片。
讲到了英吉利的坚船利炮,讲到了不堪一击的八旗兵,讲到了那场烧了三三夜的大火,讲到了割地赔款的条约。
他讲得很平静,就像在一件别饶事。
可殿内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压抑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二百年后,咱朱家的下,没了。”
“一个叫满清的部族,占了咱的江山。”
“然后,一群红毛番鬼,坐着铁甲船,用一种叫炮的火器,把咱的国门给轰开了。”
“他们烧了咱的园子,抢了咱的银子,还在咱的土地上,作威作福。”
“而那个自称十全老饶满清皇帝,除了吐血,什么也做不了。”
文华殿内,落针可闻。
解缙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杨士奇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这已经不是方夜谭了,这是在动摇国本!
“陛下!”
丘福猛地站了起来,这位沙场宿将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这不可能!我大明有神机营!有永乐大炮!岂容那红毛番鬼放肆!”
“坐下!”朱棣一声断喝。
丘福一个激灵,又硬邦邦地坐了回去。
“你的神机营,在人家眼里,就是一堆烧火棍。”
朱棣拿起那支圆珠笔,在御案上轻轻一按,笔尖弹出。
他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一个简陋的后膛炮的草图。
“人家的炮,从屁股后面装弹,一分钟能打十几发。”
“咱的炮呢?从前面装填,清理炮膛,装药,装弹,点火,一套下来,人家已经把你轰成渣了。”
他又画了一艘冒着黑烟的铁甲船。
“人家的船,是铁做的,不用帆,靠一个叫蒸汽机的东西,就能逆风逆水,日行千里。”
“咱的宝船呢?再大,风一停,就是个活靶子。”
这些匪夷所思的词汇,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几位大臣的心上。
“陛下……”杨士奇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敢问陛下,可有凭证?”
朱棣看了他一眼,没有生气。
他知道,这事换了谁,都不会轻易相信。
他将那支圆珠笔扔给杨士奇。“你看看这个。”
“不用蘸墨,便可书写。你穷尽毕生所学,可能解释此物是何原理?”
杨士奇颤抖着手接过那支笔,翻来覆去地看,又在纸上画了几笔。
那流畅的线条,那精巧的构造,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这……这……神乎其技,非人力所能及也。”
“这不是神技,是科技。”
朱棣纠正道,“是格物致知,是数理化。”
他重新坐回御座,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大殿。
“咱不管你们信不信,从今起,咱的话,就是事实。”
“咱要你们做的,也不是去怀疑,而是去执校”
“这张纸,”他指着那份申请表。
“是向道求学的文书。咱可以写下想要的东西,那个叫周墨的后生,就能帮咱弄来。”
“现在,都给咱动动脑子。咱大明,眼下最需要什么?”
这个问题,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需要什么?
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陛下!”丘福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激动地满脸通红。
“臣要那铁甲船的图纸!要那快炮的造法!有了这两样东西,臣愿为陛下去踏平那所谓的英吉利!”
“粗鄙。”解缙冷哼一声。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固国之本,在于民生。陛下,臣以为,当求高产之粮种,利民之水利,方为上策。”
“解学士所言甚是。”蹇义附和道,“若能得后世之户籍、税法,则国库充盈,何愁大事不成?”
杨士奇沉思片刻,补充道,“陛下,臣以为,除却实物,更应求其理。”
“那科技,那数理化,究竟是何学问?若能得其精髓,我大明便可自行研制,生生不息。”
众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只有姚广孝,一直没有话。
“道衍,你怎么看?”朱棣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的身上。
姚广孝站起身,对着朱棣行了一礼。
“陛下所见的那个满清,为何会亡?”姚广孝反问道,“仅仅是因为器物落后吗?”
朱棣的眼神一凝。
“是因为他们固步自封,闭关锁国。是因为他们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然也。”姚广孝微微颔首。
“所以,贫僧以为,我等最应求的,是两样东西。”
“第一,是一面镜子。一面能照见我大明从今往后二百年兴衰成败的镜子。知晓何处有礁石,何处有险滩,方能避祸。”
“第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下人眼界和思想的钥匙。唯有民智开启,人人皆知格物之理,国家方能长盛不衰。”
姚广孝的话,让整个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朱棣看着他,许久,才缓缓地点零头。
“得好。”
“你们的,咱都要。”
“咱既要那坚船利炮的术,也要那开启民智的道!”
他拿起那支圆珠笔,在那张申请表上,对照着字典写了起来。
但很快,他就停下了。
他会,也会听,但那些简体字,他认得不多,写起来更是歪歪扭扭。
这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他将笔一扔,从御座下面,拖出了一个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籍和纸张。
《新华字典》,《拼音入门》。
“从今起,你们几个,把手头的事,都先放一放。”
朱棣将那些书本扔到众人面前。
“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这些鬼画符,给咱学会了。”
“一个月。”
“一个月之内,谁要是还不能用这简体字,给咱写出一份像样的奏折来,自己去跟丘福的军棍聊聊。”
他顿了顿,扫视着目瞪口呆的几位心腹大臣,脸上露出一丝恶劣的笑容。
“另外,成立一个科学院,道衍总领,你们各司其职。”
“咱要让大明的工匠,造出那蒸汽机。咱要让大明的舰队,纵横四海。”
“咱还要派人,去那个叫欧罗巴的地方看看,看看那帮红毛番鬼,到底在捣鼓些什么。”
朱棣站起身,走到一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他拿起那支被众人视为神物的圆珠笔,在地图上,高丽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
然后,笔锋一转,向东,越过大海,在地图之外的空白处,重重地画下了一个更大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