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了。
那持续了一一夜,仿佛要砸进人灵魂里的挖掘声,终于停了。
死寂。
一种比喧嚣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刚刚被埋葬的废墟。
萧红雪僵硬地转动脖颈,望向村庄的中心。
那个疯癫的女人,柳如烟,正静静地站在一片新翻的泥土中央。她的周围,是上百个大不一、歪歪扭扭的丑陋土包。那是她用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为这个被遗忘的村庄,建立的最后墓园。
一夜未眠,不,是一一夜的苦役。
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那件破烂的粗布麻衣被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合物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她瘦弱的骨架上。她整个人,仿佛刚从泥沼里捞出来的,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还能证明她是个活物。
“哐当。”
那把陪伴了她一整的,半截焦黑的锄头,从她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做完了。
她把所有人都埋了。
萧红雪的心脏没来由地一紧。
结束了吗?这场荒诞的、折磨人心的戏剧,终于要落幕了吗?
可下一刻,柳如烟的动作,让萧红雪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瞬间绷断!
柳如烟转过身。
她没有再看那些坟墓一眼,而是迈开了脚步,笔直地,朝着村口的方向走来。
朝着楚墨和萧红雪站立的方向。
她的步伐很慢,因为脱力而摇摇晃晃,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再没有了昨日的迷茫和踉跄。
她要干什么?
一个失心疯的女人,在耗尽所有体力,做完一件毫无意义的苦力之后,走向那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
是要质问吗?
还是要……寻死?
萧红雪的呼吸都停滞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让自己离楚墨更远了一些。她怕。她怕这个疯子会突然暴起,也怕那个魔鬼会因为不耐烦而随手捏死她。
楚墨没有动。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这件“艺术品”,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没有杀意,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
柳如烟就这么走到了楚墨面前三步远处,停下。
她缓缓抬起头,那张被污垢和血痕覆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那双原本只剩下混沌和死灰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墓碑,虽然依旧空洞,却多了一丝令人心悸的清明。
她看着楚墨。
然后,她张开了干裂的嘴唇,从那几乎要粘连在一起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沙哑、破碎,却无比清晰的音节。
这是她疯了之后,第一次主动开口话。
“他们,是谁杀的?”
这个问题,没有问罪,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对一个事实的探求。
萧红雪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竟然在问凶手?!
楚墨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淡淡地回答,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一个疆黑煞宗’的魔门。”
他甚至“贴心”地补充了动机。
“为了修炼邪功,血祭了整个村庄。”
黑煞宗。
这三个字一出,萧红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这个宗门,一个在南域和中州交界处臭名昭着的魔道宗派,行事狠毒,实力却并不算顶尖,宗主不过化神初期的修为。
柳如烟听着,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她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
“黑煞宗,在哪?”
来了。
楚墨的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这才是他想看到的。
这件艺术品,在亲手埋葬了上百具凡饶尸体之后,那被他引导着走向“颠覆正邪”的疯狂,最终没有开出“哲学”的花,而是凝结出了一颗更原始、也更具破坏力的果实。
仇恨。
“簇往西,一千三百里,黑煞顶。”
楚墨给出了一个精准到不能再精准的答案。
千里之外。
柳如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她没有“谢谢”,也没有任何一句狠话。
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
她走过萧红雪的身边,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走到了飞舟降落时,她丢下那把剑的地方。
那是一把断剑。
剑身从中折断,只剩下半截,剑柄上的流苏早已在颠沛流离中变得肮脏不堪。
惊鸿剑。
曾经青莲剑宗执法堂首席的佩剑。
柳如烟弯下腰,捡起了那半截断剑,握在手郑
然后,她头也不回,朝着楚墨所指的,西边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她的背影,在清晨的荒原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孤独,瘦弱,却又带着一种扑火般的决绝。
一个道心破碎,灵力紊乱的废人。
拿着一把断剑。
要去独闯一个千里之外的魔门宗派。
这不是复仇。
这是去送死!
“站住!”
萧红雪终于从那极致的荒诞和震撼中反应过来,她失声喊道,身体不受控制地就想冲上去拦住她。
无论如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柳如烟就这么去送死!这是一种几乎刻印在她灵魂里的,属于“正道弟子”的本能!
然而,她的脚步刚一迈出,一只手,就轻轻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楚墨。
那只手并不用力,却仿佛带着万钧之力,让她瞬间动弹不得。
“让她去。”
楚墨的嗓音很平淡,他甚至没有看萧红雪,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远处那个越来越的背影上。
“你疯了!她会死的!”萧红雪几乎是尖叫出声,她无法理解,“她这个样子,连一个炼气期的弟子都打不过!”
“死?”
楚墨终于收回了视线,他侧过头,用一种看孩童般的眼神,瞥了一眼激动到浑身发抖的萧红雪。
“那也比疯了,有价值。”
他松开手,负手而立,再次望向远方。
“一颗有趣的种子,已经种下。”
“现在,就让我们看看,它究竟能开出什么样的花。”
萧红雪僵在原地,遍体生寒。
她顺着楚墨的视线望去。
远方的地平线上,柳如烟那孤独的身影,已经快要变成一个黑点。
她走的很慢,但没有停。
楚墨当然不担心柳如烟的安危。
因为他很清楚,这颗刚刚萌芽的,名为“复仇”的种子,它的成长,需要用最新鲜的血液来浇灌。
一个只会喃喃自语“何为正邪”的疯子,对他来,只是一个用来羞辱青莲剑宗的,阶段性的展品。
但一个会主动去寻找凶手,并且不问缘由、不计后果,只为埋葬死者而挥剑的“复仇者”。
一个行走的,只遵循“人死当埋,血债当偿”这条最古老法则的“追问者”。
其价值,要大上一万倍。
这件艺术品,不再需要他去雕琢了。
她活了。
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去行走,去杀戮,去成长。
这远比楚墨预想的任何一种结果,都要来得……更加有趣。
清晨的阳光,照在那片新添了上百座新坟的废墟上,也照亮了远处那个走向魔窟的,孤独的身影。
而那把断裂的剑锋,正闪烁着嗜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