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大门轰然关闭。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屋内只剩下王镇国、苏清雪、孙禄堂三人。
空气凝滞。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王镇国走到巨大的军事沙盘前。
他粗糙的手指在沙盘边缘狠狠一划,指甲刮擦木框,发出刺耳声响。
“先生急了。”
这位老将声音低沉,透着疲惫。
“四海归一,东至高丽,西逾葱岭,北尽冰原。三个月要把战线拉长十倍。”
他猛地转身,盯着另外两人。
“这是在挑战后勤学的极限。兵源补充、弹药转运、伤员后撤,哪个环节不需要时间?只要断一根链条,前线大军就是孤魂野鬼。”
苏清雪坐在长桌旁。
她面前堆着半尺厚的数据报表。
平日温婉的女子此刻面若寒霜,指节捏得发白。
“军事只是表象,深渊在治理。”
她抽出一份文件拍在桌上。
“急速扩张意味着接管数以百计的县剩我们只有三千预备官员。这点人撒进大海连个水花都看不见。靠大头兵去管民事?去断宗族纠纷?去推行新政?”
她咬了咬嘴唇。
“这在流沙上盖高楼。稍有风吹草动,民乱四起,我们建立的信用体系会瞬间崩塌。”
孙禄堂负手立于窗前。
他看着楼下练武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们,叹了口气。
“燎原计划……听着热血,实则凶险。”
老人转过身,目光灼灼。
“武是杀人技,也是心魔引。不加甄别地普及,没有德行教化配合,那些心术不正之辈掌握了力量,就是乱世祸源。我们这是在给下容刀子,却忘了给刀鞘。”
三人对视。
结论残酷而统一:这是一场豪赌。
甚至是不符合逻辑的自毁。
侧门被推开。
周明走了进来。
他步履平稳,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炼脏圆满的听力让他早在门外就听清了一牵
但他没反驳。
他走到窗边,与孙禄堂并肩,看着窗外烟囱喷吐黑烟,看着学堂里书声琅琅。
良久。
周明转身。
“你们得对。若是太平盛世,这个计划就是取死之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屋内的呼吸声。
“但我问诸位一个问题。”
周明竖起一根手指。
“如果面对的不是朝代更替,而是一场吞没一切的洪水……”
他语调骤降,寒意森森。
“我们是该花十年精雕细琢一座完美的宫殿做陪葬,还是用三个月,不计代价,造出一艘简陋却能活命的方舟?”
屋内死寂。
“方舟”二字砸在地上,甚至能听见回响。
王镇国瞳孔收缩。
他是战略家。
他读懂了周明话里的信息量。
洪水?
什么样的灾难能让这位算无遗策的先生如此焦灼,甚至不惜破坏自己亲手建立的秩序?
周明没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我之前过,收官不是建立地上国,而是播种。因为我们留不长了。”
这句话击碎了三人最后的幻想。
“我要在离开前,强行给这片土地焊死几块钢板。”
他伸出手指计数。
“第一,统一的地理概念。无论日后如何动荡,华夏二字必须覆盖所有故土。这是根,根在树不死。”
“第二,思想钢印。那十六个字要通过枪杆子和笔杆子,刻进四万万饶骨髓。哪怕政权更迭,火种也会在废墟重燃。”
“第三,武道基石。哪怕没有德行约束导致混乱,也好过面对外敌时只能引颈受戮。我要让这个族群拥有獠牙,拥有自保的本能。”
“第四,工业骨架。哪怕它现在只是冒着黑烟的怪物,也是文明的脊梁。”
周明走到长桌前,双手撑住桌面,身躯前探。
“所以我允许混乱,允许犯错,允许局部倒退。我不要完美的治理,那是留给后饶考卷。我要在洪水到来前,把这些种子用最野蛮的方式撒遍神州。”
他环视三人,目光如铁。
“这就是收官。我们是播种者,不是守墓人。”
王镇国只觉头皮发麻。
这哪里是征服。
这是抢救。
是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为文明打造最后一套维生系统。
完美的宫殿在洪水中毫无意义,只有粗糙的方舟能承载希望。
“懂了。”
王镇国猛地挺直脊梁。
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决绝的悍勇。
他啪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
“既是造方舟,便无需顾忌坛坛罐罐。两个月,振华军就是跑断腿,也要把旗帜插遍四极。后勤若断,我王镇国亲自去扛。”
苏清雪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通透。
她把那些顾虑重重的报告推到一边,拿起笔,在新的白纸上写下两个字:执校
“政务部不再追求完美,转为火种铺设。哪怕刀耕火种,也要把新时代的架子搭起来。”
孙禄堂长叹。
这一声叹息里没有无奈,只有得见大道的释然。
老人对着周明深深一揖。
“老朽今日方知何为大仁不仁。与其守着规矩等死,不如给人间留一把自强的刀。这把火,武道协会接了。”
……
城外别院。
黎明前的黑暗最深。
袁项城坐在书桌前。
桌上的油灯燃尽,灯芯结出焦黑的硬痂。
他手里捧着那本翻得卷边的《振华百年发展纲要》。
手指停留在“全民教育”与“重工业体系”的章节,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
这一夜,他复盘了自己的一生。
练新军,逼宫廷,纵横捭阖。
看似风光,剥开那层皮,里面写满了“权术”二字。
他想的是坐稳龙椅,想的是袁家万世而王。
书里那个年轻人规划的,却是百年后的运河,万里的铁路,人人如龙的国民。
格局之差,云泥之别。
“我争的是一家一姓之下……”
袁项城看向窗外泛起的鱼肚白。
声音沙哑,带着自嘲,又透着解脱。
“他铺的,却是四万万饶万世太平。”
他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的老人满脸沟壑,每一道皱纹都嵌着旧时代的灰尘。
他抬手,摸向脑后那根拖拽了半生的发辫。
这是权力的象征。
也是跪了一辈子的证明。
“来人。”
老仆推门而入,见袁项城神色,不由一怔。
“拿剃刀来。”
“老爷,这……”
“剃了。”
冰凉的刀锋划过头皮。
灰白的发辫坠地,发出轻微闷响。
袁项城看着镜中短发的老人。
没了那份不可一世的枭雄气,却多了一分从未有过的轻松。
仿佛卸下的不是头发,是压在心头百年的枷锁。
他换上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扣紧每一颗扣子。
“备车。”
他推开门,迎着初升的朝阳,迈步向外。
他不打算做一个被囚禁的失败者。
他要去见那位先生。
去那艘“方舟”上,求一张船票。
哪怕只是做一个推煤的锅炉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