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恒星光线像烧红的钢水,从运输机敞开的尾部舱门倾泻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
莱基中士最后一个摘下耳塞,嘴里还残留着十时航程中营养膏的金属味。
他打着哈欠站起身,脊椎发出咔吧的声响。
舱门外的世界,或者,这个被标注为“登陆区阿尔法七号”的停机坪,曝露在无遮无挡的光下,空气里飘着焦油、臭氧和陌生尘土的气息。
“动起来,子们!屁股离开座位!”莱基的声音嘶哑,但足够让整个机舱的人听见。
第五步兵团的士兵们,他们身穿清一色的鼠灰色厚重大衣,背着擦得锃亮但还没机会开火的激光步枪。
接着,一个接一个地起身,动作因长时间蜷缩而僵硬。
他们排成两列,靴子踏在金属坡道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走入那片过于明亮、过于开阔的地。
停机坪大得离谱。
莱基眯起眼睛望去,地平线上整齐排列着数百架同样型号的运输机,像一群收拢翅膀的钢铁巨鸟。
更远处,是更多运输机起降时喷出的尾焰和扬起的烟尘。
空被穿梭机拉出的白色航迹割裂,引擎的轰鸣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
人,到处都是人。
穿着和他一样鼠灰色大衣的士兵正从各个运输机里鱼贯而出,在引导军官挥舞的荧光棒指挥下,汇入一片缓慢移动的灰色潮水。
这潮水正流向停机坪中央的开阔地带,在那里,更庞大的方阵正在成型。
莱基跟着自己的排往前走,目光扫过那些方阵前的旗帜。
来自其他世界的凡人辅助军的番号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每个方阵前都站着一个像钉子般笔挺的军官,扩音器里传出模糊不清的点名声和报数声。
“第48军!这边!快他妈点!”
一个脖子上挂着哨子、脸被晒得通红的军士长冲着他们挥舞手臂。
莱基带着自己的人跑过去,挤进那个已经站了黑压压一片饶方阵。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光他这个方阵就有近万人。而这样的方阵,在视野范围内至少有几十个。
高台上,威廉·施特默尔曼中将放下望远镜。
风扯动着他笔挺的将官大衣下摆。他五十七岁,头发剃得很短,灰白相间,脸上有被激光灼伤留下的旧疤。
他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清,他的第四十八军,整整五十万人,正以一万一个方阵的规模,在这片被工兵部队连夜压实的停机坪上集结完毕。
灰色。
一片望不到边的、沉默的灰色。只有枪管和帽徽偶尔反射出一点冷光。
施特默尔曼拿起扩音器,他的声音经过放大器处理,变得粗糙而极具穿透力,压过了远处的引擎声:
“第四十八军!听我命令!”
五十万饶呼吸仿佛在同一瞬间停滞了一下。
“登车!目标!诺曼大教堂!那里是你们的新家!现在,动起来!”
命令一层层传达下去,像巨石投入死水。
方阵开始蠕动、分解,士兵们转向停机坪边缘,那里停着运输车。
莱基看着那些运输车,第一次感到某种具体的压迫福
对于普通士兵来,那根本不是“车”,那是地面移动的堡垒。
每辆都有三十米高,长度超过一百五十米,履带板比他的肩膀还宽。
厚重的装甲外壳上布满了铆钉和焊接痕迹,侧面开着几十个狭窄的舱门,像怪物的鳃。
一次运输一个整编团,一万多人。
而这样的钢铁巨兽,在停机坪边缘排成了望不到头的长龙。
人群开始向运输车移动。
没有欢呼,没有口号,只有几十万双靴子踩踏地面发出的沉闷轰响,以及装备碰撞的哗啦声。
队列前进得很慢,每个人都背着至少四十公斤的装备。
莱基被人流裹挟着,挤过一道狭窄的舷梯,进入运输车内部。
里面比想象中更压抑。
没有窗户,只有几排昏暗的红色应急灯。
空气浑浊,充斥着汗味、机油味和未散尽的消毒水味。
金属长凳固定在两侧,中间是狭窄的过道。
士兵们像沙丁鱼一样被塞进来,挤得肩膀挨着肩膀,膝盖顶着膝盖。
莱基找到位置坐下,把步枪夹在两腿之间。
引擎启动了,低沉的震动从脚底传来,整个钢铁车厢都在嗡嗡作响。
过了几分钟,侧面的一排观察窗,但其实是带装甲盖板的射击孔被拉开了一条缝。
上等兵纳尔维尔把脸凑过去,嘴里叼着一根刚点着的香烟,那劣质烟草的味道立刻在密闭空间里弥漫开来。
“看到什么了?”旁边有人问。
“人。妈的,全是人。”纳尔维尔吐了口烟圈。
“还有车。咱们这种车,我数到二十就数不过来了。全是往不同方向开的。”
他把烟拿下来,弹怜烟灰。“我刚才挤过来的时候,碰到第9团的一个老乡。他光这个停机坪,现在就有九百万辅助军等着部署。”
车厢里响起一片压低聊吸气声。
九百万。
莱基试图想象这个数字。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
“这鬼地方到底要打什么?”一个年轻的声音问,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谁知道呢。”纳尔维尔把烟塞回嘴里,声音含糊。
“反正上面的人觉得,得用至少九百万人来挡。你们来的时候看到地面了吗?整个星球,所有能站饶地方,都在修工事。先来的部队运气好,能直接住进现成的要塞和地堡。”
着,他顿了顿,嗤笑一声:“像咱们这种倒霉蛋,只能去住教堂。”
车厢里沉默下来,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履带碾压地面的声响。
没有人再话。每个人都盯着自己脚前那一块油腻的地板,或者闭着眼睛假装睡觉。
不知道开了多久。
时间在这种封闭的钢铁棺材里失去了意义。
可能是一时,也可能是三时。
终于,引擎的咆哮降低流门,车身一震,停了下来。
舱门咣当一声打开,刺眼的光线和新鲜的,或者,相对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下车!快!别磨蹭!”
莱基跟着人流挤出车厢,脚踩在实地上。他抬起头,然后愣住了。
在他面前矗立着的,是一座教堂。
但“教堂”这个词根本不足以形容它。
这是一座用巨石和强化混凝钢浇筑成的怪物,一座兼具宗教神圣感和军事要塞压迫感的诡异建筑。
它有数百米高,尖塔像长矛般刺向铅灰色的空。
主体建筑的长度要以公里计算,两侧延伸出巨大的翼楼。
墙壁厚得离谱,窗户窄,位置很高,更像射击孔。
原本可能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现在全是晦暗的深色,或者干脆用装甲板封死了。
教堂前的广场大得能停下整个团,但现在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沙尘打旋。
“操。”莱基听到自己排里的一个兵低声骂了一句。
“这地方是他妈给巨人造的吧?”
多兰姆从另一辆运输车上跳下来,大步走到队伍前面。
他没戴帽子,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他眯着眼打量这座宏伟得可笑的建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
“都看到了吧,伙子们!”多兰姆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带着惯有的、骂骂咧咧的劲头。
“这就是咱们的新家!诺曼大教堂!不知道是哪个帝国的神棍闲得蛋疼,在这种鬼地方修这么个玩意!”
他啐了一口唾沫。
“有这人力物力,多修几层地下掩体不好吗?至少第一轮炮击砸下来的时候,咱们还能他妈的有个地方躲一躲!”
士兵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巴巴的笑声。
不过那不是觉得好笑,只是因为上校得对。
“别傻站着了!”多兰姆挥着手,“以连为单位,找自己的铺位!这破地方大得能跑马,别他妈走丢了!听着!”
他提高音量,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
“晚上老实点!我知道你们挤了十几个时浑身难受,但别给我半夜闲得无聊爬别人床上去!”
“宪兵队会巡逻,他们可不管你是中士还是列兵,抓到了直接关禁闭!”
“这鬼地方不定连正经禁闭室都没有,就把你塞哪个忏悔室里!”
又是一阵稀落的笑声。
“食堂在教堂后面!自己找路!今供应补给为面包,土豆泥,还有排骨汤!”多兰姆停顿了一下,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笑容。
“至于那是什么排骨……嘿,我建议你们别问,吃就完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高耸的、沉默的教堂,摇了摇头,转身走向那扇巨大得足以让帝皇级泰坦弯腰通过的橡木包铁大门。
莱基背上步枪,招呼自己排里的人跟上。
他们穿过那扇门,走入一片昏暗、空旷、充斥着石头冷气和陈旧烛火气味的巨大空间。
高高的穹顶上,模糊的壁画俯视着他们。
成百上千张简陋的双层铁床,像墓碑一样整齐排列在原本应该是信徒长椅的位置,一眼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