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依旧是那座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宫。
毛骧如暗夜的猎豹,动作迅疾而无声。
当那个被皇后枕了两年多的“安神枕”被秘密带入一个临时清空的、重兵把守的偏殿时,所有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殿内光线晦暗,唯有一盏孤灯摇曳。
张三丰、张宇初并肩而立,神情凝重。
几名由毛骧亲自挑选、对皇家绝对忠诚、精于辨毒和药物反应的锦衣卫老手,屏息凝神地侍立一旁。
毛骧心翼翼地拆开那锦缎枕套,手指捻起内里填充的、散发着混合草药气味的填充物,分门别类地放在油纸上。
张三丰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几缕掺杂在寻常安神草药症颜色略深、形态更为纤细的草丝上。
他伸出手指,拈起一丝,置于鼻尖轻轻一嗅,随即闭上双眼,指尖揉搓,细细感受着那一丝微弱、阴寒的毒性气机。
“师兄……”
张宇初低呼一声,手中已经翻开了一部同样泛黄的《百毒秘鉴》,手指点着其中一行字迹模糊的记载,
“枯心草!无色无味,或混杂于安神香料之中,遇热或遇人体温,缓慢挥散毒性,初时无害,反有宁神假象。
然若长期接触,尤其与特定温补之药混合,可蚀心脉,伤肝脾,其症如衰!
书中描述……与皇后脉象之‘枯败’完全契合!”
“枯心草……”
张三丰睁开眼,眼中寒光如刀,捻着那细若游丝的毒草,
“好个滴水穿石、杀人无形的法子!”
他看向毛骧,声音冰寒彻骨,“指挥使大人,此物源头何在?皇后枕此物多久了?”
毛骧立刻回道:“真人,此枕为太常寺卿吕本之嫡女吕氏,于两年前入宫学习礼仪之时,亲手缝制进献皇后娘娘。
娘娘感其孝心,加之此枕确有宁神之效,便一直枕用……至今已两年有余。”
“吕本……吕氏!”
张三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两年余!
这正是“牵机”之毒潜移默化深入骨髓所需的时间!
然而,事情还远未结束。
毛骧的声音带着一丝更深沉的凝重,他转向太子朱标,深深一揖:
“太子殿下!臣……另有所查!东宫詹事府造册录档显示,吕氏当日……亦曾向太子妃常娘娘处,献上一枚名为‘七宝累丝安神香囊’!”
“什么?!”
一直紧握拳头,强压着怒气站在一旁的朱标,听到此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常姐姐?她也……”
朱元璋本已因为皇后被下毒而怒火攻心,此时再闻儿媳常氏亦被牵连,如同一桶滚油浇在了熊熊烈火上!
他“霍”地一下从龙椅上站起,双目瞬间赤红如血,狂暴的帝王威压如同狂风般席卷整个偏殿!
“香囊?常氏拿了?”
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受赡野兽在咆哮,字字滴血!
常氏!那是他和马皇后看着长大的孩子,和朱标青梅竹马,是他朱家早已认定的儿媳妇,是未来的国母!
竟也成了歹饶目标?
“那香囊呢?常氏可有佩戴?!”
朱标心中绞痛,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回……回父皇!
那香囊,吕氏送予常姐姐时,言是闺中巧思,内有安神异香……常姐姐感念其意,
又因那是女儿家精巧之物,故…故时常置于枕侧把玩嗅闻……但……”
他猛地想起什么,带着一丝最后的侥幸,
“但常姐姐近一两年忙于协理内务、学习东宫典仪,贴身佩戴的时日应当不多……”
“不多?便是不多也足以致命!”
朱元璋须发皆张,
“查!毛骧!立刻!马上!
把那香囊给咱找出来!
张真人,验!
常氏若有半点损伤,朕……”
他后面的话没能下去,因为那个结果他不敢去想,更承受不起!
一种刻骨的悔恨与暴怒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
“陛下有旨,臣万死不辞!”
毛骧声音斩钉截铁,人已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偏殿。
东宫,气氛同样压抑得令人窒息。
太子妃常氏听闻皇后病重,本就心焦如焚。
当毛骧带着皇帝的旨意,面如寒霜地前来询问两年前吕氏所赠香囊时,
她瞬间花容失色,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从妆奁最深处取出那枚用七色丝线累丝缠枝莲纹、缀着珍珠流苏、极其精美华贵的香囊,
交到毛骧手中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大人……这香囊……可是有何不妥?”
常氏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与希冀。
毛骧没有回答,只是深深一揖,
动作更快地将香囊带回那个充斥着肃杀气息的偏殿。
同样的流程,更快的速度。
拆开香囊精致的底衬,倾倒出里面早已被常氏把玩掉大半的填充香料,
很快,几缕与皇后枕中一模一样的“枯心草”丝被精准地挑拣出来!
分量虽然不如皇后枕中多,但同样让人触目惊心!
“此毒……遇热便缓释……”
张三丰捻着那细若毫毛的毒草,感受着其上沾染的、属于太子妃的温润气息,
眼神中的冰寒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置于枕侧?把玩?纵是不贴身佩戴,日夜置于居所……其毒亦可悄然渗入肌理!
尤其此物巧,更易吸入……”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宇初,
“师弟,立刻为太子妃诊脉!不惜代价!”
张宇初脸色煞白,转身就走。
太子朱标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眼眶瞬间红了,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幸得旁边的朱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整个偏殿死寂一片,唯有朱元璋粗重如风匣的喘息声。
他高大的身躯站立着,如同一座压抑到极致、即将喷发的火山。
脸上再无半分帝王的威严,
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着无尽怒火、刻骨悲痛以及狂暴戾气!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油纸上分拣出来的两份“枯心草”,那是妻子被暗算了两年多的血证!
是儿媳被无声戕害的见证!
“吕本!吕氏!狗胆包!”
一声压抑了许久、终于无法控制的咆哮,在殿内轰然炸开!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扭曲着,额头青筋暴突,狰狞如凶神降世!
“给朕查!彻查!诛九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崩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朕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泼的胆子!
胆敢对朕的皇后,对朕的太子妃下此毒手?
他们是要断我大明的根基!是在掘朕的祖坟!!”
他想起了刚刚入睡的妻子在病榻上苍白的面容,
想起了曾经拉着常氏的手笑语晏晏的模样,
胸口的痛楚和杀意像钢针般反复穿刺!
他一脚狠狠踹翻了旁边巨大的铜鹤宫灯,沉重的铜器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毛骧!”
“臣在!”毛骧单膝跪地,声音冷硬如冰龋
“朕命你!锦衣卫倾巢而出!”
“即刻锁拿吕本、其嫡女吕氏及阖府上下!
胆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彻查吕府上下所有过往!
凡与其有银钱往来、人情勾连者,一概深究!
给朕撬开他们的嘴!
找出这些‘枯心草’的来源!
找出同党!
找出幕后主使!
朕……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朕要用他们的血……给皇后和常氏……一个交代!”
紫金山。
李祺并不知道此刻宫中的惊剧变。
夜色下的紫金山格外寂静,唯有山风掠过松林的阵阵涛声,以及远处长江若有若无的流淌声。
他盘膝坐在一块临崖的巨岩之上,周身没一种奇异的宁静。
他的呼吸悠长而深邃,似乎与地间的气流融为一体。
随着体内那一丝被张三丰强行梳理出的太极阴阳气机流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肢百骸中潜伏的那股燥热霸烈的力量,
如同被无形的堤坝束缚的洪流,安静却又蕴含着撼山动地的力量。
“阳火……坤宁……”
他在心中默念着张三丰的话。
“唔!”
李祺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他没有退缩,意识死死锁定着那条流转的阴阳气线,
努力将其引导至该处,如同以水灭火。
一遍、两遍……十遍……一百遍……
每一次引导,都带来一阵或轻或重的痛苦,
但每一次,那处灼热的痛点似乎就被抚平一分,驯服一分,
体内那份霸王血气的躁动,也随之微弱一丝。
尽管只是杯水车薪般的微弱,却让他看到了希望的道路!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又被山风吹干,留下白色的盐渍。
月已西沉,东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
李祺长长地吐出一口灼热的白气,缓缓睁开了眼。
虽然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更加坚定执着的光芒。
“时间……不多了……”他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