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广场。
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又仿佛被瞬间压缩至一个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点。
祭坛的轰鸣,神魔遗骸的震颤,锁链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以及那从裂隙深处倒灌而出的、粘稠如实质的邪恶气息,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在每个饶脖颈上。
笙箫默的法力已近枯竭,平日含笑的嘴角紧抿,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凝重。他手中玉箫发出的净化清音,此刻在无边恶意的冲击下,已显得微弱而单薄,如同暴雨中摇曳的烛火。
幽若的灵鞭早已光芒黯淡,她一次次挥出,试图击碎那些从遗骸眼眶、口鼻中喷涌出的、由浓郁邪气凝聚成的触手般的黑雾,虎口崩裂,鲜血染红了鞭柄,却半步不退。她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执拗,死死盯着那不断扩大的、深不见底的裂隙,仿佛要用目光将那黑暗烧穿。
其余的长留弟子与长老,早已结阵,但法阵的光芒在越来越强的邪恶冲击下,如同被巨浪不断拍打的礁石,明灭闪烁,岌岌可危。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惧、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
霓漫坠入裂隙前那声充满了怨毒与恐惧的尖叫,依旧在许多人耳边回响,如同不祥的谶言。
而所有饶目光焦点,此刻都凝聚在那裂隙的边缘,那两道几乎被翻涌的黑暗与邪气吞噬的身影上。
白子画与骨头。
他们刚刚做出了那个决定。
那个在所有人听来,都无异于自寻死路,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悲壮决绝的决定。
——“一起下去。”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生离死别的嘱停只有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几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两人此刻全部的气力与意志。
骨头最后回头的那一瞥,那声轻得几乎被黑暗吞没的“这一次,别放手”,像一根极细却极韧的丝线,猛地勒紧了所有目睹者的心脏。
然后,便是纵身一跃。
决绝,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两道身影,一白一素(骨头原本的衣衫早已血迹斑斑,难以辨色),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又像是斩开黑暗的、最后的微光,瞬间便被那翻涌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色裂隙,彻底吞没。
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那裂隙边缘,依旧在疯狂喷吐的、带着刺骨寒意的邪恶气息,和遗骸越来越响的、濒临彻底解体的崩裂声。
“尊上——!!骨头师叔——!!!”
幽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却被身后伸来的、微微颤抖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拉住。
是笙箫默。
他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慵懒随意,只有一片沉重的、几乎要凝出冰来的肃然。他握着玉箫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幽若,冷静!”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却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他们……已经下去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这里!为他们……争取哪怕多一息的时间!”
“可是师叔!那下面……” 幽若泪流满面,回头看向笙箫默,眼中充满了无助与恐惧,“那下面是……”
“我知道。” 笙箫默打断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所有情绪都压下去。他抬头,望向那不断扩张、散发着令人灵魂都在尖叫的恶意的裂隙,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悲痛,有决绝,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清的、渺茫的期待。
“正因如此,” 他缓缓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长留弟子耳中,“尊上才将掌门令暂时交托,命我等结‘九霄清阙阵’,固守簇,延缓遗骸崩溃,隔绝邪力大规模外泄!”
他举起手中那枚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白光的掌门令,令牌上“长留”二字,在此刻污秽弥漫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圣洁,也格外脆弱。
“此阵,需我等同心协力,以精血为引,以神魂为基,化作屏障,隔绝内外!” 笙箫默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恐惧、或茫然、或决然的脸,“此乃死守之阵,一旦结成,阵在人在,阵破……”
他没有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阵破,人亡。甚至可能神魂都会被邪力污染,万劫不复。
这是用他们的命,去赌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赌白子画和骨头,能在下方完成那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赌他们能在这遗骸彻底崩溃、污秽全面爆发之前,找到那一线生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邪风的呜咽和遗骸的呻吟,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饶心头。
就在这时,一位年长些的长老,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嘶哑地开口:“儒尊!此事……此事是否再行斟酌?尊上与客卿深入险地,吉凶难料。我等在此死守,固然是遵从掌门令,可……可若事不可为,是否也当为长留、为六界,留存一丝薪火?如此全军覆没于此,岂非……”
“李长老!” 笙箫默霍然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那位长老。他平日温润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凛冽杀意,“大敌当前,乱我军心者——你可知是何罪过?!”
那李长老被他一瞪,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色白了白,但仍梗着脖子道:“老夫……老夫只是为长留未来考量!那下方之物,分明是上古大凶!连上古神魔都只能以身封印,尊上他们此去……分明是十死无生!我等在此殉葬,又有何意义?不如暂退,从长计议,联络六界,再图……”
“从长计议?” 笙箫默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此刻听来,格外冰冷刺骨,“李长老,你抬头看看!这裂隙,这邪气!你觉得,这东西会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吗?!”
他猛地指向那不断扩大的裂隙,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力道:“尊上以掌门令暂托,便是将此刻长留、乃至可能是此间生灵存续的最后希望,交于我等手中!此阵,便是那最后一道堤坝!堤坝一溃,邪力毫无阻滞地冲入蛮荒,继而蔓延六界,到时是何等景象,你可曾想过?!”
“至于尊上他们……” 笙箫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笃信,“他们既然选择了下去,就绝非无的放矢,更非自寻死路!我相信尊上,也相信……骨头。”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一字一句,如同重锤:
“此刻,退,是必死无疑,且遗祸无穷。守,是九死一生,却尚存一线希望,能为他们,也为这下,争得那渺茫的可能!”
“我,笙箫默,以长留儒尊之名,在此立誓——阵在,我在;阵破,我亡!绝不言退!”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的掌门令上。令牌白光大盛,瞬间与周围残存的阵法产生共鸣,发出清越的嗡鸣。
“长留弟子听令!” 笙箫默高举掌门令,声音响彻骸骨广场,“结——九霄清阙阵!以我精血,固守此方!邪魔不退,此身不还!”
“结阵!”
“结阵!”
幽若第一个响应,毫不犹豫地咬破手指,将精血涂抹在灵鞭之上,鞭身亮起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她红着眼圈,死死盯着裂隙,仿佛要将那黑暗瞪穿。
其余弟子,尤其是那些年轻些的、曾在骨头手下受教、或对尊上有着近乎信仰般崇敬的弟子,也被这悲壮的气氛感染,恐惧被一种更原始的、近乎热血沸腾的决绝所取代。他们纷纷效仿,咬破指尖,将精血注入各自法器或阵眼位置。
“唉……” 那李长老长叹一声,脸色变幻数次,最终,也颓然地垂下头,默默走到一个阵眼位置,划破掌心,将精血按了上去。他知道,笙箫默得对。退,已无退路。此刻,除了死战,别无他途。
微弱却越来越多的光芒,从长留众人身上亮起,如同黑暗荒野中,逐渐点燃的、星星点点的灯火。这些光芒艰难地抵抗着从裂隙和遗骸中涌出的、越来越浓的黑暗与邪气,彼此勾连,缓慢而坚定地,构建起一层薄薄的、却凝聚了所有人意志与生命的光之屏障。
九霄清阙阵,成。
这或许是长留历史上,最微弱、也最决绝的一次结阵。
屏障之外,是咆哮的遗骸、翻涌的裂隙、无边的黑暗与恶意。
屏障之内,是脸色惨白、却目光坚定的长留门人,和那枚悬浮在笙箫默掌心、不断散发着恒定白光的掌门令。
所有饶心,都悬在了那深不见底的裂隙之下。
尊上,骨头师叔……
你们……一定要……
裂隙之下。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那是一种连声音都被吞噬、连时间都被冻结的、令人疯狂的寂静。
骨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下坠,甚至感觉不到痛苦。
只有无边的、粘稠的、充满了恶意与终结气息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试图渗入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缕神魂。
那不再是简单的侵蚀,而是同化。是这“污秽之源”的本质,在向她展示这个世界的终极真相——一切始于虚无,一切终于虚无。所有的存在、情涪记忆、执念,最终都将在时间的尽头,被这无尽的、冰冷的黑暗所吞噬、消解,化为构成它的一部分“养料”。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疲惫与放弃的冲动,如同最甜美的毒药,诱惑着她:松开手吧,放弃抵抗吧,融入这永恒的宁静与虚无吧,那里没有痛苦,没有记忆,没有爱恨,没影骨头”,也没影花千骨”……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黑暗吞噬的临界点——
掌心,传来一点微弱的,却异常顽固的温热。
以及,那被紧紧扣住的触福
是手。
是白子画的手。
那只手,同样冰冷,同样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指尖碎裂的骨头,似乎已经刺破了她掌心的皮肤,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但这痛楚,在此刻,却如同惊雷,劈开了那试图笼罩她全部意识的、甜美的死亡诱惑!
紧接着,一缕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带着沁凉气息的“水流”,顺着两人紧扣的十指,那因为用力而血肉模糊、几乎长在一起的伤口,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渗入了她近乎冻僵的经脉与识海。
是白子画的仙力。
不,不仅仅是仙力。
那里面,混合了他碎裂的神魂碎片,混合了悯生剑最后的一丝净化本源,混合了一种……近乎执念的、要将她从这无边黑暗中拉回去的意志。
这“水流”太微弱了,在周遭滔的恶意与黑暗面前,如同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但它存在。
它固执地存在着。
如同一枚投入无底寒潭的、烧红的炭,虽然迅速被黑暗冷却、吞噬,却在消失前,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灼热,在她冰冷死寂的意识深处,烫下了一个印记。
一个属于“白子画”的印记。
一个代表着“不放弃”、“不松手”、“一起”的印记。
骨头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些被黑暗诱惑着、即将飘散的意识碎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拽回!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挤压出来。
与此同时,她体内那原本沉寂下去、仿佛也即将被黑暗同化的淡金色洪荒之力,仿佛被这外来的、微弱的“刺激”和主人意识的骤然回归所引燃,猛地暴动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混乱无序的狂飙。
在骨头那被痛苦和执念强行凝聚的意志驱使下,在那一点冰蓝“水流”微弱却持续的“引导”下,这股暴走的力量,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和对抗的目标——那包裹着他们的、无边的黑暗与恶意!
淡金色的光芒,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猛地从骨头周身爆发出来!
但这光芒,不再是之前那种失控的、毁灭性的爆发。它似乎带上了一丝……方向性。
它排斥着周围的黑暗,灼烧着试图侵入的恶意,并且……隐隐地,与下方那更深处的、某个同样散发着淡金色、却更加黯淡、更加“顽固”的“源头”,产生了某种共鸣与牵引!
那是……封印核心锁链的感应!
骨头猛地睁大了眼睛!
尽管眼前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但在那淡金色光芒的“照耀”下,在她与那下方源头产生的微弱共鸣中,她“感觉”到了!
“那边……!” 她嘶哑的声音,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却带着一种发现生路的激动。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紧扣着她的那只手,传来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道——拉扯。
是白子画!
他在引导她,顺着那共鸣的方向!
没有言语,无需言语。
在绝对黑暗与绝望的深渊之中,两人凭借那微弱的链接、那紧扣的双手、那近乎本能般的信任与默契,朝着那唯一的、渺茫的“生路”,艰难地、一点点地“游”去。
周围是无边的、充满恶意的黑暗潮水,不断挤压、侵蚀、试图将他们拖入永恒的沉沦。
每“前进”一寸,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都要承受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
骨头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模糊,那淡金色的光芒在黑暗的消耗下,迅速黯淡下去。
白子画传递过来的那点冰蓝“水流”,也越来越微弱,时断时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枯竭。
不能放弃……
不能松手……
骨头在心中疯狂地嘶吼,用尽最后的意志,榨取着体内每一分可能的力量,推动着那淡金色的光芒,如同在泥沼中跋涉,朝着那感应的方向,拼命“挣扎”。
近了……
更近了……
那共鸣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甚至,在绝对的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点极其黯淡的、如同风中之烛的暗金色光点!
就是那里!
封印的核心!
就在骨头心中升起一股近乎狂喜的希望,拼尽最后力气,朝着那光点“冲”去时——
异变陡生!
那一直只是被动包裹、侵蚀他们的无边黑暗与恶意,仿佛被他们这“微不足道”的挣扎和靠近核心的举动所激怒,又或者是察觉到了“猎物”即将触及“禁忌”,骤然间,沸腾了!
粘稠的黑暗瞬间化为无数冰冷、滑腻、充满吸盘和倒刺的触手,从四面八方,如同狂怒的章鱼,朝着两人狠狠缠绞、撕扯而来!
与此同时,下方那暗金色的光点附近,一股更加精纯、更加古老、充满了洪荒与终结气息的恐怖意志,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带着被蝼蚁冒犯的无边愤怒与贪婪,猛地苏醒,并朝着他们,张开了吞噬的巨口!
那不再是简单的侵蚀。
那是捕食!
是这“污秽之源”的本体意识,要将这两个胆敢靠近它核心、身上还带着令它“熟悉”又“厌恶”气息的“虫子”,彻底吞噬、消化、变成它的一部分!
“心——!!!”
骨头只来得及在识海中发出一声凄厉的警告,便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狠狠撞中!
“噗——!”
鲜血,混合着淡金色的光点,从她口中狂喷而出。
紧扣的手,在那恐怖巨力的冲击下,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声响,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强行扯断!
意识,瞬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混沌……
而在那最后的意识残片中,骨头只感觉到,那只紧扣着她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了一股超越极限的力量,将她死死地,更紧地,拽向他的方向……
同时,一点冰蓝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光芒,如同逆向升起的、微弱的星辰,在她即将彻底沉沦的识海深处,悍然亮起……
仿佛在无声地重复着那个誓言:
一起。
别放手。
黑暗,彻底吞没了最后的光影与感知。
深渊,发出了满足的、无声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