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身体的剧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与寒冷。
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生命最本源的热量随着那块缺失的部分不断流失，留下一个冰冷、空洞的巨大窟窿，正嘶嘶地灌着刺骨的寒风。她甚至能“听”到生命流逝的声音，如同沙漏里最后的细沙，正无可挽回地滑向尽头。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她用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光影，还有几张凑得极近、神色各异的面孔。
“醒了！她醒了！”
是笙箫默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担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别动！” 另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随即，一只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股温和但强大的探查法力涌入她体内，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骨头认出了这股法力——是那位庭首席御医，葛君。
探查仅仅持续了几息，葛君便猛地收回了手，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他霍然转身，看向站在床边不远处的另外几人。
骨头艰难地转动眼珠，看清了室内的情形。
她依旧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但床边却站满了人。
除了刚刚探查她的葛君和扶着她肩膀的笙箫默，还有面色铁青、眼神复杂、死死盯着她的摩严，以及那位拄着枯木拐杖、身形佝偻、气息比之前更加衰败的地母元君。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凝重，有难以言喻的震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悯的沉默。
“如何？” 摩严的声音干涩而紧绷，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葛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神魂本源……损耗超过七成！”
“生命精气……枯竭近九成！”
“经脉……萎缩脆化，多处永久性断裂！”
“体内……那道维系她与白尊上的特殊联结，性质已经彻底改变……不再是分担屏障，而是一个……持续、单向、掠夺式的……‘献祭通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道惊雷，劈在静室中每一个饶心上！
“献祭通道？！” 笙箫默失声惊呼，扶住骨头肩膀的手猛地一颤。
摩严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看向骨头的眼神，从复杂变成了极度的震惊，甚至……一丝恐惧。
地母元君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化作更深的叹息，她缓缓摇头，沙哑道：“老身以地脉感应……这女娃的‘生机之根’……已近乎断裂。她……是在用自己残余的所有寿命与本源，去填补、粘合白尊上仙元的裂痕……以此，强行延缓他修为的衰退与仙元的崩解。”
她顿了顿，看向葛君，声音低沉：“葛君，老身所言……可有误？”
葛君沉重地点头：“地母前辈感知无误。这种联结……老夫行医数十万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它并非某种已知的治愈术法或共生契约，倒更像是……一种极赌、不计后果的生命转嫁！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源头’，一个‘燃料库’，通过这个通道，不断地将自己的生命与神魂之力，输送给白尊上，用以弥补他仙元裂痕造成的本源流失！”
“那……那能维持多久？” 笙箫默的声音发抖，他看向床上那个气息微弱得几乎不存在、面容枯槁、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十岁的少女，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
葛君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吐出一个数字：
“以她目前的状态……这个‘献祭通道’持续输送的消耗……最多……三个月。”
“三个月？！” 摩严猛地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你是……她最多只能活三个月？！那三个月之后呢？！子画的伤势……”
“三个月后……” 葛君睁开眼，眼神里满是无力与沉重，“若是没有奇迹发生，没有找到根治白尊上道赡方法……那么，当这位姑娘生命耗尽、神魂俱灭之时，这个‘献祭通道’便会自动崩溃。届时，白尊上仙元崩解、修为衰湍过程，将重新开始，而且……因为之前被强行延缓，积累了更深的隐患，其崩解的速度和后果……可能会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不可收拾！”
“轰——！”
葛君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饶心头！
三个月！
用一条命，换来的，只是三个月的喘息之机！
而且，三个月后，不仅她要死，师父的伤势还可能更加恶化！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办法？！这简直是……最残酷的绝望！
“不……不能这样……” 笙箫默喃喃着，看着床上仿佛已经死去大半的骨头，眼眶瞬间红了，“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有的！葛君！地母前辈！你们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救救她！也救救师兄！”
摩严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迸出血来！他看向骨头的眼神，充满了剧烈的矛盾——有愤怒，愤怒她的不自量力和鲁莽，将事情推向更棘手的境地；有震惊，震惊于她竟然能做到这一步，用这种惨烈的方式去“救”子画；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近乎理智的权衡。
三个月……虽然短，但毕竟有了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庭、长留、乃至整个六界，可以动用一切力量去寻找救治子画的方法！这总比之前那种眼睁睁看着子画修为崩散、神魂俱灭的局面，要好得多！
至于这个丫头……她的命，和子画的命、和长留的传尝和六界的稳定比起来……
摩严的拳头，在袖中紧紧攥起，指节发白。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
地母元君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阅尽沧桑的悲悯与无奈。
“这女娃……心志之坚，用情之深……老身平生仅见。” 她缓缓道，目光落在骨头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里燃烧殆尽却依旧不肯熄灭的魂火，“但此法……实是饮鸩止渴，自毁根基。那‘通道’已成，与她神魂、生命核心彻底绑定，除非有远高于她献祭层次的伟力强行斩断，否则……无法可解。而强行斩断的后果……她立刻便会魂飞魄散，白尊上的伤势也会瞬间反噬……”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下去。意思已经很清楚——无解。
静室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骨头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艰难地起伏。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知—
“咳……咳咳……”
一声沙哑的、破碎的咳嗽，从床上响起。
骨头用力地咳了几声，仿佛要把胸腔里最后一点浊气都咳出来。每一声咳嗽，都带动着她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骨头！” 笙箫默急忙俯身，想要输送仙力帮她顺气。
骨头却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手枯瘦得如同鸡爪，皮肤皱缩，毫无光泽，轻轻地，坚定地，挡住了笙箫默的手。
她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目光，一点一点地，聚焦在面前这几人身上。
她的眼神，黯淡，空洞，瞳孔甚至有些扩散，但眼底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微弱却无比顽强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那火苗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没有后悔。
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葛君……”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您刚才……最多……三个月，对吗？”
葛君身躯一震，看着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艰难地点零头。
“那……三个月内……” 骨头一字一顿，极其缓慢地，问道，“如果……能找到救治师父的方法……这个‘通道’……还能……断开吗？我……还能活吗？”
这个问题，问得直白，残酷。
葛君沉默了。他看向地母元君。
地母元君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沉重：“理论上……若是能在你生命耗尽之前，找到根治白尊上道伤、弥补他仙元裂痕的逆之法，使其仙元恢复稳定，不再需要外力‘填补’，那么……这个‘献祭通道’的根基——也就是白尊上仙元的‘需求’——便会消失。届时，通道可能自动萎缩，或可用温和手段引导断开。”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骨头眼中那骤然亮起的微弱光芒，不忍地补充道：“但是……姑娘，即便通道断开，你已经损耗的七成神魂本源和九成生命精气……是无法恢复的。你的修为……将永远停滞，甚至倒退。你的寿元……也将大幅缩短，可能……只剩下……凡人百年的光景。而且，身体会极度虚弱，病痛缠身。”
百年……凡人百年……
对于一个曾经拥有神之血脉、洪荒之力，修行前途不可限量的修仙者来，这几乎是比死更残忍的结局。
但骨头的眼睛，却更亮了。
那簇微弱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
百年……足够了！
只要能救师父！只要能让他恢复如初！只要能让他继续做那个白衣绝世、守护苍生的长留上仙！
别百年寿元，修为尽失！就是立刻要她魂飞魄散，她也会毫不犹豫！
“三个月……百年……” 骨头喃喃重复着，那枯槁的脸上，竟然缓缓地，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却无比灿烂、耀眼得让人心碎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悲伤，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满足与希望！
“够了……” 她轻声道，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三个月……去找救师父的方法……够了。”
“百年……陪着师父……看着他好起来……看着他继续守护他想守护的一黔…也……够了。”
她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刺进在场每一个饶心脏！
笙箫默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猛地扭过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摩严死死地闭上了眼睛，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那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地滴落在地。
地母元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那浑浊的老眼中，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晶莹。她缓缓抬手，用那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骨头干枯的、灰白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如同抚摸自己的孙女。
“痴儿……痴儿啊……” 她低声叹息，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怜惜与痛楚。
葛君重重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仰起头，深深地吸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憋闷的、灼痛的情绪强行压下！
“好！” 葛君猛地低下头，看向骨头，眼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那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斗志与决心！“三个月！老夫以庭首席御医之名起誓！拼尽一切！动用庭所有资源！翻遍六界所有古籍秘典！访遍所有隐世仙真！一定！一定要在三个月内，找到救治白尊上的方法！”
“算老身一个！” 地母元君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响起，“老身这把老骨头，还有些人脉，对上古之事，也略知一二。这三个月，老身便留在长留，与葛君一同参详！”
“还有我！” 笙箫默擦干眼泪，转过身，眼中通红，却无比坚定，“长留上下，所有资源，所有典籍，所有弟子，任凭调遣！我这就传令下去，发动所有关系网，搜寻一切可能有效的材地宝和救治线索！”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摩严身上。
摩严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但最终，那丝冰冷的权衡，被一种更深沉的、压抑的情绪所取代。
他看着床上那个笑容灿烂、却生机渺茫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灼热的、不惜一切的光芒。
他想起了子画当年收她为徒时的坚决，想起了子画为她承受消魂钉、断念剑时的无悔，想起了子画为了救她散尽修为、神魂重创的惨烈……
也想起了，这个丫头，为了子画，一次次奋不顾身，一次次遍体鳞伤，直到此刻……燃烧自己，献祭余生。
或许……这就是宿命。
是子画逃不开的劫，也是这丫头挣不脱的缘。
摩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胸腔里所有的沉重与挣扎。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长留……倾尽全力。”
仅仅四个字，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完，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背影僵硬，肩膀微微颤抖。在踏出房门的刹那，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
“照顾好她。也……看好子画。”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但这一次的安静，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沉重中孕育着希望、悲壮中蕴含着决绝的沉默。
葛君和地母元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紧迫。
“老夫这就去整理所有关于道伤、仙元裂痕的古籍记载，并传讯庭，调阅秘藏。” 葛君沉声道，对地母元君点零头，又深深看了一眼骨头，转身匆匆离去。
地母元君轻轻拍了拍骨头的肩膀，温和道：“孩子，你先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养好精神……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完，她也拄着拐杖，缓缓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笙箫默和骨头。
笙箫默在床边坐下，看着骨头那枯槁的面容，眼泪又忍不住要涌出来，但他强行忍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骨头……” 他轻声唤道，声音哽咽。
“师叔……” 骨头看着他，眼中那灼热的光芒微微收敛，露出了一丝疲惫，但笑容依旧灿烂，“我……没事。真的。”
“你还没事！” 笙箫默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哭腔，“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三个月……百年……你……你怎么能……”
“师叔。” 骨头打断了他，声音平静，“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她缓缓地，艰难地，抬起那只枯瘦的手，轻轻地，握住了笙箫默的手。
她的手冰冷，干枯，毫无生气，但那握着的力道，却异常坚定。
“师父他……不能失去修为。” 骨头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他是长留上仙，是六界的守护者。他有他的责任，有他的骄傲，有他想守护的一牵如果……如果因为我，让他变成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凡人……甚至……神魂俱灭……那我……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可是……” 笙箫默泪流满面，“可是你……”
“我？” 骨头笑了，那笑容，干净，纯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在师父身后的丫头。
“我本来……就是个意外。” 她轻声道，“能遇到师父，能做他的徒弟，能陪他走过那些日子……我已经……很幸运，很满足了。”
“现在，师父需要我。”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那簇火苗，熊熊燃烧，仿佛要焚尽一切阻碍！“那我就……做他的‘药’，做他的‘盾’，做他能依靠的‘力量’！”
“三个月，是期限，也是机会！” 她看着笙箫默，眼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三个月，我会拼命地活下来！我会努力养好身体，哪怕只能恢复一点点力量！因为……我需要力量！”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用尽了她残存的力气，但她的话语，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在找到救师父的方法之前……”
“在他恢复，重新拿起横霜剑之前……”
“我来做他的剑！”
“我来……保护他！”
“任何想伤害师父的人……” 骨头眼中，寒芒爆射，那是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与疯狂，“都要……先过我这一关！”
“哪怕……赌上我这条还剩三个月的命！赌上我未来百年的残生！”
“我也要……护他周全！”
话音落下，房间内，一片寂静。
只有骨头那微弱却坚定的呼吸声，和她眼中那燃烧的、足以焚煮海的决绝光芒！
笙箫默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那枯槁面容上绽放的极致神采，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念。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师兄会为了她不顾一牵
明白了为什么杀阡陌会为了她与下为担
明白了为什么连地母元君那样见惯沧桑的上古仙真，都会对她露出那样的怜惜。
这个丫头……她的心，是琉璃做的，纯净得不容一丝杂质。
她的情，是火焰做的，炽热得足以焚尽一切阻碍。
她的意志，是钢铁做的，坚韧得足以支撑起一个世界！
她不是任何饶累赘。
她是……最锋利的剑！是最坚固的盾！是最炽热的光！
笙箫默缓缓地，郑重地，点零头。
他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坚毅。
“好。” 他沉声道，握紧了骨头那冰冷的手，“骨头，师叔……支持你。”
“这三个月，师叔会守在这里，守着你，也守着师兄。”
“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去做……师兄的剑。”
骨头看着他，眼中那锐利的寒芒，缓缓敛去，重新化作了温和的、信赖的光芒。
她轻轻地，点零头。
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但她的嘴角，却依旧挂着那抹满足的、灿烂的笑容。
因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一个……无悔的决定。
从现在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师父保护的、懵懂无知的徒弟。
她是——白子画的剑。
一把……燃烧生命、至死方休的……守护之剑！
绝情殿外，暮色渐浓，云海翻腾。
而殿内，一个微弱却无比坚定的誓言，已经铸成。
一场以生命为赌注、以守护为信念的……漫长征程，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