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空,星子稀疏,一轮下弦月挂在树梢,洒下清冷的光辉。庄园沉浸在白日的疲惫与安宁静谧之中,唯有草丛间偶尔响起的虫鸣,更衬得万俱寂。
傍晚时分,玩闹了一整日的意儿便显出了几分恹恹的。晚膳时,她趴在沈清弦怀里,连平日里最爱的糖蒸酥酪也只是勉强吃了几口,便摇着头不肯再吃,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沈清弦只当她与春桃玩耍累了,便早早让青黛伺候她洗漱安寝。
他照例在灯下看了会儿书,处理了几件墨尘送来的关于田庄和外界动向的简报文书,待月上中,才吹熄疗,在外间的榻上歇下。重生以来,他睡眠极浅,一是因心中装着太多事,二是潜意识里总绷着一根弦,关乎意儿的安危。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细微呻吟,夹杂着青黛焦急的低唤,猛地将沈清弦从浅眠中惊醒。他倏地坐起身,侧耳细听,那声音来自内间——是意儿!
“姐…姐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青黛的声音带着哭音,显然是慌了神。
沈清弦心头一紧,鞋也顾不上穿好,疾步掀帘而入。内室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只见的拔步床上,意儿蜷缩在锦被里,脸通红,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嘴里发出难受的呜咽,时而转为细弱的啼哭,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角,身子微微抽搐。
青黛跪在床边,拿着湿帕子手足无措,见到沈清弦进来,如同见了救星,带着哭腔道:“公子!姐、姐她浑身滚烫,怎么叫都不醒,就是哭…”
沈清弦一步跨到床边,伸手探向意儿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温度灼烫惊人!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前世意儿病重弥留时的苍白面容与眼前这张烧得通红的脸重叠,一种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让他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不!绝不能重蹈覆辙!
强大的意志力让他瞬间压下翻涌的心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经历过尸山血海、朝堂风云的摄政王,越是危急时刻,越需镇定。
“别慌!”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瞬间安抚了青黛的慌乱。“去,用温水拧帕子,继续给意儿擦拭额头、脖颈和腋下。要轻。”他一边吩咐,一边仔细查看意儿的情况。呼吸急促,嘴唇干裂,确实是急症高热的症状。
“是!是!”青黛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照做。
沈清弦转身走到外间,提高了些许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冷静:“墨尘!”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阴影中,正是随时待命的墨尘。
“公子。”墨尘的声音毫无波澜。
“你轻功最好,立刻去镇上,请妙手张郎中!要快!”沈清弦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告诉他,是急症高热,孩童,一岁余,症状是…”他将意儿的情况简明扼要出,显示出对医理的了解。
“是!”墨尘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一闪,已消失在夜色郑
沈清弦又转向闻声赶来的徐嬷嬷和顾忠。徐嬷嬷已穿戴整齐,面色凝重;顾忠更是满脸焦急,拳头紧握。
“徐嬷嬷,劳您去厨房,让人立刻烧上热水,备着。再让人找些干净的细棉布来。”沈清弦吩咐道,语气尊重却不容置疑。
“老身这就去。”徐嬷嬷应声而去,步履虽快却不乱,展现出台风女官的素养。
“顾叔,”沈清弦看向顾忠,“您去庄户家问问,可有经验的老妪,知晓一些物理降温的土法?多问几家,以备不时之需。”他考虑周全,既信郎中,也不摒弃民间智慧。
顾忠重重点头:“老儿明白!”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去了。
安排完这些,沈清弦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内室。他接过青黛手中的湿帕子,亲自坐在床边。九岁孩童的手尚且稚嫩,动作却沉稳老练至极。他避开意儿脆弱的囟门,用温热的湿帕子一遍遍轻柔地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脸、脖颈和手心脚心。他的动作极其耐心,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意儿似乎感受到这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啼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烧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无意识地往沈清弦手边蹭了蹭,喃喃呓语:“哥…哥哥…难受…”
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沈清弦心上。他放柔了声音,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意儿乖,清弦哥哥在。不怕,郎中马上就来了,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意儿紧绷的身子似乎放松了些许。
徐嬷嬷很快送来了热水和棉布。沈清弦试了试水温,亲自拧了帕子,继续之前的物理降温。他知道,在高热初期,这是争取时间、避免惊厥的有效方法。整个过程中,他神色专注,眸光沉静,指挥若定,那气场完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倒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主心骨。青黛在一旁打下手,看着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心中的慌乱也渐渐平息,只剩下满满的敬佩和依赖。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窗外,传来远远的犬吠声,更显夜深沉。
终于,约莫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墨尘冷冽的通报:“公子,郎中请到!”
只见墨尘几乎是半扶半抱着一个须发皆白、衣衫略显不整的老者掠入院中,正是脾气古怪却医术高明的妙手张。老先生显然是被从被窝里挖出来的,脸上还带着惺忪睡意和不悦,但一看到床上病恹恹的娃娃,医者的本能立刻压过了情绪。
“让开让开,让老夫看看!”妙手张拨开众人,坐到床边,伸出三根手指搭在意儿纤细的手腕上,凝神诊脉。又查看了她的舌苔、眼睑,眉头渐渐锁紧。
沈清弦站在一旁,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在郎中的脸上,不错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即便他内心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基本的平静,只是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
片刻,妙手张松开手,沉吟道:“急惊风的前兆。白日是否受了热,又贪凉玩水,或是受了惊吓?”
沈清弦心中一凛,想起白日意儿玩泥巴后,青黛给她清洗时或许用了稍凉的水,加之昨日断枪之事可能在她的心中也留下了些许阴影……他立刻将这些情况如实相告。
“嗯,这就对了。儿脏腑娇嫩,冷热交替,心绪波动,易引动内风。”妙手张点点头,迅速打开随身药箱,取出银针,“我先用针稳住她的神魂,再开方剂清热熄风。”
只见他手法如电,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刺入意儿头面及手部的穴位。也奇怪,原本还有些烦躁不安的意儿,在银针刺入后,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一些。
沈清弦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对这位脾气古怪的郎中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感激。
妙手张行针完毕,又提笔唰唰写下一张药方,递给沈清弦:“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
不等沈清弦吩咐,墨尘已接过药方,身影再次消失在夜色中,显然是亲自去镇上的药铺抓药了——这深更半夜,也只有他能办到。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煎熬的等待。沈清弦依旧守在床边,不时探试意儿的体温,配合妙手张的指示。徐嬷嬷指挥着丫鬟熬上了预备的热水;顾忠也回来了,带回了几位热心庄户提供的薄荷叶捣汁擦身的土法,妙手张斟酌后,选了一种温和的让青黛辅助尝试。
庄园里灯火通明,人人忙碌,却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沈清弦看似不动声色的指挥下进行着。徐嬷嬷看着在床边忙碌的身影,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有关切,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异。这位主子,平日里温润如玉,可一到关键时刻,所展现出的沉稳、果决和调度能力,简直骇人听闻。
色将明未明之时,墨尘带着抓好的药回来了。药很快煎好,浓浓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给意识不清的孩童喂药是件难事,意儿紧闭着嘴,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沈清弦见状,接过药碗,示意青黛将意儿心扶起。他用勺舀了少许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凉,然后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撬开意儿的嘴,将药汁喂进去。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生怕呛到她。一碗药喂完,竟花了半个时辰,他的手臂早已酸麻,却浑然不觉。
或许是针灸和药物起了作用,或许是沈清弦不离不弃的守护带来了安全感,际泛起鱼肚白时,意儿的高热终于开始缓缓退去。通红的脸恢复了正常的色泽,呼吸变得平稳悠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妙手张再次诊脉后,捋着胡须道:“热退下去了,脉象也平稳了。再服两剂药巩固一下,当无大碍。只是病去如抽丝,需得好生静养几日,饮食务必清淡。”
沈清弦一直紧绷的心弦,直到此刻,才真正松弛下来。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仿佛打了一场艰苦的战役。他站起身,郑重地向妙手张躬身一礼:“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妙手张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和依旧挺直的背脊,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许多:“医者本分。倒是你这娃娃,不简单。”罢,背起药箱,由墨尘送回去休息,并约定明日再来复诊。
徐嬷嬷和顾忠等人也终于放下心来,看着沉沉睡去的意儿,皆是一脸庆幸。沈清弦吩咐大家都去休息,只留青黛在旁照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草木的清新。朝阳正欲喷薄而出,边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霞光。
他回头,望向床上那张恬静的睡颜,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与后怕。这一夜,他仿佛又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守护之路,漫长而艰难,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只要她在,他便会一直守下去。
只是,无人察觉,在众人散去后,沈清弦扶着桌案微微晃了晃身子,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一夜殚精竭虑,对这副九岁孩童的身体来,已是超负荷的运转。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走到外间榻边坐下,闭目调息,心中默念:意儿,快些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