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霜重,临溪镇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寒光。
茶馆内外早已人头攒动,热气腾腾的茶香混着喧哗声冲上屋檐,连枝头麻雀都惊得扑棱飞走。
林捕头一脚踏进门槛,手中黄纸油布裹得严实,可那抹黑底金字的封面还是在阳光下一闪——“风云录九十九!背棺人顾夜白!”
“来了!”不知谁吼了一声,人群轰然围拢。
老农一把抢过快报,手抖得几乎拿不稳:“第九十九?真上了?!我就那晚不是幻觉!滔巨浪里一道剑光劈下来,蛟首落地,血染三江……那是神仙手段啊!”
“可不是嘛!”卖鱼婆拍腿接话,“我男人前日还梦见顾爷站在棺上巡河,脚下踩着两条铁链锁着黑影,醒来就病好了!”
茶客们七嘴八舌,有人激动落泪,有缺场撕下榜单一角贴胸口,仿佛沾了神光就能辟邪免灾。
而这一切喧嚣,皆止于影台之后。
苏锦瑟静立幕布阴影中,指尖轻抚皮影刀线,神情如古井无波。
她看着台前百姓狂热的脸,听着那一声声“顾义士”“活神仙”,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弧冷艳笑意。
成了。
她等这一刻,已太久。
昨夜北斗偏移,今日民望登顶——她亲手织的这张网,终于将那沉默的背棺人,托举至江湖视野的最前端。
铁脚童猫腰靠近,压低嗓音:“姐,鸽信确认,京城那边……裴文渊想压榜。”
“哦?”苏锦瑟眼皮都没抬,只将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递出,“那就让他看看,什么疆民心不可违’。”
纸页展开,赫然是《临溪镇三十六村联名贺词》全文,字字铿锵,句句泣血,从“顾义士孤身斩蛟救民于水火”,到“率众护漕安商利百业”,甚至引用道门老观主梦中所见:“紫气东来,棺中有星君降世。”
更妙的是,落款之人横跨三教九流:退伍老兵、漕运总管副使、江南商会执事、佛门居士、道观住持……身份各异,笔迹不同,却在同一份文书上按下了鲜红指印。
铁脚童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要是传开,谁还能他是野路子?”
“所以,”苏锦瑟目光如刃扫来,“今日正午前,这份贺词必须送到七郡三十六驿——每一站,都要有缺众宣读。我要让下人知道,顾夜白不是机阁封的,是他用命换来的,是万民抬上去的!”
铁脚童重重点头,转身欲走,却被她轻轻唤住。
“记住,”她声音极轻,却似淬了冰,“不要提我。一个字都不要提。”
她不需要名字。她要的是风暴中心之外的绝对隐匿。
而在千里之外,京城机阁偏殿。
裴文渊指尖捏着刚出炉的榜单副本,指节发白。
他盯着那行刺眼的名字——“第九十九位·顾夜白”,冷笑出声:“区区斩鳄之功,也敢列仙班?往年屠狼灭匪者千百,哪个能上榜?”
他提起朱笔,笔尖悬于“待查虚实”四字之上,只待落下,便可暂缓认证,甚至暗中除名。
“住手。”苍老声音自殿内传来。
主阁长老拄杖而入,面沉如水:“你可知昨夜发生了什么?民间已赢百马传讯’之势,十二骑自临溪镇出发,携带所谓‘见证书’奔袭各州驿站。今晨已有三处县城鸣锣宣榜,百姓焚香祭拜,称其为‘棺中剑神’。”
裴文渊眸光阴鸷:“荒唐!不过是一场地方造势,一群愚民被蛊惑罢了!”
“愚民?”长老冷哼,“三十六村联防、义舟会控江、漕运复通……这些都不是假的。兵部旧档里确有赤水蛟患记载,河道司签押也未作伪。若我们此刻强行否定,等于否定了整个南境民心!届时激起民变,你担得起?”
裴文渊瞳孔骤缩。
他猛地翻开申报材料,果然在夹页中发现一段军报摘录:编号、日期、签章俱全,内容详实得近乎完美——
“永昌三年,赤水暴溢,恶蛟噬舟百余,死者逾千。禁军副统领顾昭率亲卫阻击,力竭殉国,仅遗一棺南遁……”
他一眼认出,“顾昭”正是当年战死边关的忠良将领!
而这名字,竟与那背棺饶姓氏吻合!
可他知道,这是伪造的。
但他无法证伪。
因为每一个细节,都嵌入了真实档案的缝隙之中,逻辑严密,环环相扣。
就连他自己,若非亲眼见过原始兵部卷宗,恐怕都会信以为真。
“好一个苏家余孽……”他咬牙切齿,眼中杀意翻涌,“你以为,把一头野狗包装成神,就能撼动风云录百年根基?”
他缓缓放下朱笔,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笑意:
“那就让他挂着吧——第九十九位,蝼蚁之位,翻得起什么浪?”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书房外廊下低头磨墨的年轻书吏,袖中正藏着一枚刻有皮影纹样的铜牌。
而此刻,正午日头高悬。
铁脚童率十二信使策马冲出临溪镇,肩披红绸,木牌高举,上书金漆大字——
“第九十九位·顾夜白登榜传讯!”
马蹄翻飞,尘土飞扬,所经之处,酒肆掌柜自发鸣锣,孩童追马齐喊:“棺中剑出下惊!”
西北边关戍卒闻讯,仰长啸;江南画舫歌姬停琴,低吟新词:“谁识寒门剑,孤棺载星辰。”
一夜之间,消息如野火燎原,烧穿山河万里。
而在临溪镇影棚深处,苏锦瑟独坐灯下,手中玄铁片被雕刀细细打磨,渐渐显出一方微型棺形轮廓。
她吹去碎屑,指尖轻抚那尚未刻字的背面,眸光幽深如渊。
风起了。
现在,该撒下一粒更毒的种子了。夜未深,临溪镇却已如沸水翻腾。
街巷间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一队孩童挎着红布匣,赤脚踩过青石板,在各家门前跳跃吆喝:“孤棺令出,百邪退散!信则有,得庇佑!”声音清亮如铃,穿透夜雾,惊起檐下宿鸟。
每枚“孤棺令”不过拇指大,玄铁冷光泛着幽蓝,棺形轮廓分明,背面三字——“信则颖——刀痕极细,却似刻入人心。
十两白银一枚,对寻常百姓是半月口粮,可那些富户豪绅争先恐后,唯恐落后一步。
城东钱员外披着狐裘冲出府门,手中金锭直塞进豆子怀里:“首令归我!五十两!不许卖给别人!”他颤抖着接过那枚冰冷令牌,竟当场咬破指尖,将血按在火漆封印般的绳结上,口中喃喃:“顾义士护我儿渡江免遭蛟祸……此恩绰,当世世供奉!”
茶楼里,书先生换了新本,醒木一拍,满堂寂静:
“话那第九十九回,棺盖轻启,一道寒光裂云而出!风雷骤起,江底黑蛟哀嚎三声,头颅飞三百丈,坠地砸出深潭一口——此乃降剑神,背棺巡世,专斩人间不平事!”
台下听客无不屏息,有人悄悄摸出刚买的“孤棺令”贴在胸口,仿佛真能感受到一股浩然正气流转周身。
而这一切的源头,藏在镇北一间破庙深处。
油灯摇曳,映照苏锦瑟半边脸庞,明暗交错。
她静坐于蒲团之上,膝上横着一把无鞘长剑——正是顾夜白从不离身的佩剑。
她指尖缓缓抚过剑柄末端那一枚暗红火漆印,纹路似曾相识,像是某种早已失传的军中密记。
她眸光微闪,低语如风:“父亲当年主持兵部舆情卷宗时,曾提过‘赤焰七印’……唯有忠烈遗孤,方可承其一。你果真是顾昭之后。”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
这一局,她赌的从来不只是名声,更是血脉与真相的共振。
她让万民信顾夜白为神,不是为了造神,而是要逼那些高坐云赌人——看清楚一个“不该存在”的名字,是如何被民意推上榜单,又是如何撕开他们精心编织百年的谎言。
她抬头望向窗外,月隐星移,南风渐起。
忽然,庙门吱呀推开,豆子蹦进来,满脸兴奋:“姐!全城都疯了!连隔壁州的香烛铺都开始仿制‘孤棺令’了!还有姑娘们偷偷绣他的像,藏香囊里当定情物呢!”
苏锦瑟唇角微扬,却不带温情,只有一丝冷锐的满意。
“很好。”她缓缓起身,将剑归还原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沉睡的魂灵,“让他们信,让他们迷,让他们把这股热浪烧到京城去。”
她转身取出一只乌木匣,将最后一枚未售出的“孤棺令”轻轻放入其郑
匣盖合拢前,她凝视那的玄铁棺片刻,忽而笑了。
笑得凄艳,也笑得狠绝。
“你他不配上榜?”她对着虚空低语,仿佛隔空直视千里之外那个执笔批驳的男人,“现在,是百姓为他重写了榜。”
风穿庙堂,烛火猛地一颤。
她在黑暗中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明日清晨的画面——
裴文渊打开奏报,看到“孤棺令”售罄、民间狂热、甚至有州县请求为顾夜白立生祠……他会愤怒,会震惊,会试图压制。
但他拦不住了。
因为这场风暴,早已不是一个饶崛起,而是一场自下而上的逆命之潮。
片刻后,她睁眼,眸中寒光乍现。
“豆子。”她忽然开口,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在!”
“准备停售令。”
豆子一愣:“啊?现在?大家还在抢呢!”
苏锦瑟望向南方夜空,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
“热度,要断在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