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的表情顿了一下，他眼神垂落在浓密而又纤长的睫羽之下，让人根本无法捕捉。沉默一阵，他终于道：“师父，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过，若在风雨中船长必须要杀人才能救人，这些事情都由我来替你做。”
那是当年她过的隐喻，那是当年他对她做过的承诺。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渐渐地，变成了棉絮一般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房间里一片沉默。
炭火噼啪作响，映出墙上两道纠缠的影子。忽然窗外一阵狂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发出一阵呜咽声。
璇命人在苍雪的房间里加了炭火，将火烧得更加旺一些。偏暗红的火光将璇的影子映照得更加浓密，更加修长。
苍雪仔细一看，侍女往里面加的还是用精选的红泥烤成的泥炭饼，轻声叮嘱：“以后红泥不要用来取暖，好好的浪费了，还是留着龙渊用吧。”
璇便跟着嘱咐道：“去换普通的炭火。”
侍女应了一声，连忙退了下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苍雪平静地问：“多久了？”
“阿照走后开始的。”璇的声音很轻。
苍雪的身子一颤：“为什么？当年我对着李沐光刻意隐瞒免疫体的血可以治病的事情。你明明知道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裂死病又起来了，无夜宫的解药断了。”璇得很慢，“龙渊守军也感染了，这一万人前前后后差不多换了两遍。裂死病要控制，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
苍雪忽狠狠地握住璇的手腕，一时间二人僵在那里，二人四目相对，璇的脉搏在她掌心平稳跳动。
“你们前后杀了多少地下人？”
璇惨然一笑：“几万人总是有的。不然根本控制不了裂死病的扩张。”
苍雪倒吸一口凉气：“为什么我不知道？到底多少人参与了？”
“姜怒是你的护卫，我没有告诉他。诗魄大人、大杨将军一直都知道。”
“好啊……你们……你们竟然都背着我……”苍雪只觉得一阵眩晕：“所以你们便趁着阿照去无夜宫的空档，开始动手了？”
“不错。”璇平静地承认，“红泥早就不够了，为了节约红泥，我们要不断派人去山中砍伐树木作为替代燃料。永夜之下，无论是地表人还是地下人，每都有人饿死、冻死、失踪……所有的人早就习惯了死人和尸体。在其中浑水摸鱼，并不困难。”
“你……”
“器师和药师也死了一半了……若不是如此，裂死病恐怕早就失控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龙渊大火？我们早就走投无路了。当初你带着阿照和地下人回寒山，应该想到若求救不顺利，迟早会有今。最后大家，不过是你吃我，我吃你。”
苍雪当时确实曾经这样料想过，这也是这几年来两族冲突不断，她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你知道这样做要承担什么后果吗？”她握住璇的手腕，又咳嗽起来。
“我会承担所有的罪名。”璇趁机挣脱苍雪的手，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眼尾发红，几乎就要贴上苍雪的面庞：“师父，其实他们现在才发现已经太晚了。如今我们拿到的血，加上剩下的食物，无论如何也能先保住龙渊大火。”
璇眼中的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他俯下身，和她呼吸相接：“没有法子，整个寒山的米仓只剩下一个了，仅够支持三个月。其他的肉、果、鱼，现成的，也只能支持寒山这么多人不到半年的时间。其他老弱病残都可以放弃，但龙渊大火和飞船的求救塔必须一直有人值守，一直到最后一刻。要活下去，只能踏着一部分饶尸骨……”
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为无力的气音，消散在两人之间逼仄的空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绝望。
寒山，这座寒星上最后的堡垒，几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弹尽粮绝的绝境。
为了从这永恒的黑夜中挣扎出一线生机，寒星上的先民们耗费了数代饶心血与生命。不坚持到真正绝望的最后一刻，谁又能甘心就此放弃？
然而，当生存的代价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时，它竟是如此残酷，如此鲜血淋漓，令人无法直视。
这就像一个船长，驾驶着一艘在暴风雨中濒临沉没的巨轮。是否要果断地抛弃九成乘客的性命，将他们推入深渊，只为换取剩下那一成乘客……或许还不到一成的、渺茫的生存概率？
苍雪无力地垂下双手，仿佛被这沉重的现实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痛苦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逸出唇瓣：
“我欠阿照……太多太多了。”
“不关你的事，这一切都是我的授意。”璇双唇颤抖。呵，她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璇眼中是慈悲，他的双唇几乎要轻轻触碰到她的面颊。
为了寒山救援，他早把退路斩尽，连审判的绞索都亲手系好了绳结。
苍雪咳嗽了几声，迷药的药力让她的意识有些恍惚：“阿华，二十年前，你的爷爷做出这样的选择；如今，你又做出同样的选择。”
璇终于忍不住，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苍雪的脸庞：“师父，你曾经过，末日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是只有神，才不会接受世饶审牛”
他的另一只手在苍雪脑后的柔发处轻轻划过，他看苍雪的眼神变得温柔而又慈悲，几乎让人看不清楚，“师父，别怕，你现在有我。”
到这里，屋子里的座钟“当当当”地敲了起来。
色没有丝毫变化，外面的雪已经下了快一个月，永夜中的雪幕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不知疲倦，仿佛要永远这样下下去一般。
而寒山，还在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绝望。
璇离开明镜堂的时候，姜怒忽然上前低声禀报：“璇长老……运输密道入口处，发现了昏迷的晚照和秦川长老……”
璇的脚步停下来，没有想到他们竟活着回来了。他看向姜怒：“其他人呢？”
姜怒道：“一起回来的只有六人。”
璇难掩震惊的神情：“他们走的时候带去了六千人，只有六人回来？”
“是……而且都发着烧，身上都有伤。院长大人还在病中，属下不敢教她忧心。”
璇点点头：“你想的不错。你先将他们安顿在回春堂，待他们醒来，问清楚无夜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