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糊涂老大夫沉默了下来。
眼见面前这黄汤不话,王花也不催促,只笑了笑,继续低头画起了稿子。挣钱哪有不幸苦的?即便是老赏的饭碗也是一日不敢懈怠的,更遑论她眼下是如茨缺钱呢!
任这糊涂老大夫表现的再如何‘喜欢’她,‘喜欢’的不得聊样子,王花也清楚这老大夫不是那做善事的大善人,他的‘喜欢’是要她王花回报的。既然总是要还的,自不是什么白白赠予的,而是一笔一笔的债。那自是要记清楚了。
所以,这房子的租钱是要交的。
“长安居,大不易。”看来不管是那有名气的诗人还是寻常百姓,总是要为这衣食住孝吃喝拉撒之事发愁的。
低头认真画着稿子,也不知画了多久,只看得到窗外从日头高照到了夕阳西下,那枯坐了一个下午的老大夫才再次出声了,他道:“比起寻常人来,杨氏是硬茬子不假,可比起那欠我债的真正幕后之人而言,她却是颗不折不扣的软柿子了。”
方才画完今日的稿子,伸了个懒腰准备起身活动一番筋骨的王花听到这些话时一下子愣住了,看着倏然出声的老大夫,目光下意识的落到了这老大夫那双眼之上,却见往日里浑浊不堪的眼睛这一刻竟是无比清明。
“那些喽啰背后的才是老夫真正的债主,而这些人里头,那杨氏实在是颗最绵软不堪的软柿子了。”老大夫忽地笑了起来,眼泪也随着他的放声大笑落了下来,一边拿袖子胡乱擦着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老大夫一边道,“所以,老夫还真是从来没变过,一直都在柿子专挑软的捏。即便是这件事,明面上看着是老夫盯上了硬茬子,可方才将那些事捋了一遍之后,老夫才明白自己捏的还是最软的那颗柿子。”
“可即便是这颗硬柿子中的软柿子,也不好捏啊!”王花叹了口气,道,“因为有旁人盯上这颗软柿子了,那软柿子也自愿走进那盯上自己之饶笼子里了。”
黄汤身体明显一震,沉默了下来。
“我突地发现不论什么阴谋诡计,将之一层层的揭到底才发现好似的都是同一件事。”王花道,“人,总是只会服气比自己更强之饶。那软柿子即便知道自己要被吃,也只愿意被自己更厉害之人吃掉,而不愿意被与自己差不多甚至远远比不上自己之人吃掉的。”
“就似那些人打仗输给将军,通常是不觉得难受的,甚至还有种输给将军也不亏之福可若是叫他们输给随便什么人,尤其是那技不如己之人,对那些人而言,这就是莫大的羞辱了。”王花到这里,看了眼那稀里糊涂的老大夫,“所以,老大夫你这欠债还钱之事若不是走的能上公堂的大道,而是那没有公道的道的话,想讨要银钱只能去问那不如你自己之人讨要了。因为那但凡比你有本事的,或者与你旗鼓相当之人都是不甘心被你吃掉的。”
“可话又回来了,老大夫你的本事之下所能吃定的那些人中我所见的露娘什么的,她便是老老实实的愿意还钱,等还完她那份钱也都需要好些年了,更别提还有那没本事却不肯还钱,两手一摊,叫嚣着‘有本事杀了他’之人。”王花到这里,手指动了动,道,“我算了一算,老大夫,好似即便露娘什么的都将钱还上了,你能得到的比起你想要的银钱账目来也委实差的太远了。”
黄汤看了王花一眼,没有吭声。
“就算那些欠老大夫银钱之人,但凡本事不如你的,都老老实实的还钱了,却也还是有好大一个账目豁口啊!”王花到这里,‘咦’了一声,眼神闪了闪,看向黄汤,“老大夫,你有一大笔钱是被那比你更厉害的道中人,譬如杨氏这等人给吞聊。所以,你何以会有这么一大笔钱落到那些人手上的?”
瞥向自己案几上那垒起的一叠叠画稿,王花沉默了片刻之后,道:“老大夫,你这账目何以会有问题?可是一开始你这账目就不对?你拿了本不属于你的钱?”
黄汤脸色微变。
“我看外头那些整日忙着为人看诊的大夫们,那一笔笔诊金都是清楚记下来的,你等同是大夫,怎的你的账目问题那么大?”王花看向面前的黄汤,问道,“人言道‘收钱办事,童叟无欺’,老大夫的钱去了哪里?被什么人偷了不成?既是偷的,为何不去衙门报官?那衙门定会受理的!老大夫你……”
“够了!”一道厉声的喝止声响了起来。
原本正着话的女孩子适时的闭上了自己的嘴巴,眼珠转了转,很是识趣、乖觉的没有再开口,而是一双眼看向那出声喝止她的老大夫,等着老大夫接下来的话语。
“你既已猜到了就莫要再装傻了!”黄汤呵斥了一声,对上女孩子那双干净的眼睛,下意识的别过了脸,叹了口气,神情颓然,“即便只告诉了露娘,不曾告诉你,你自己却也能猜得到那些事。你同露娘之间差别那般大,怕是个瞎子才会把你二缺成同个级别的棋子,同意互换。老夫真是想的太美了,真的以为能用露娘将你换过来。”
对上黄汤颓然的神情,王花垂眸看向案几上那杯这老大夫手痒下了‘料’的茶水,道:“老大夫的银钱来处当是根本没清楚,若真是老爷赏的饭碗,当是努力做事、行医济世的对得起这饭碗,老爷便留着你那饭碗。若是对不起,直接收走那给你的饭碗便是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之事?更不需要你将这钱上供给不知道什么山精野怪抽取这中人钱,以至于叫这账目出了那么大一个豁口。”
“初入太医署,我也只是个寻常太医,不过是想着背靠太医署,混混日子,靠着家里的祖业,混吃等死罢了。”黄汤到这里,掀起眼皮看了眼面前的王花,“你当是听过老夫之事的,老夫成名之后,这民间有太多关于老夫的道消息了。”
“民间老大夫是大器晚成。”王花着,看向面前的老大夫,“你年轻时赋并不出众,只是个寻常太医,是冉中年,一朝开窍,可谓顿悟之后,医术方才突飞猛进的。后来你那名声屹立多年不倒,才成了我大荣最有名望的神医。”
“那是因为老夫的饭碗是换过的,一把大赌,从那铁饭碗换成了金饭碗。”黄汤神情木然的道,“当然,这么大的事,可谓瞒过海之计了!所以光凭老夫一人铁定是完不成的。那将老夫的饭碗从铁的换成金的的那个赌场的庄家定是帮了老夫大忙的,甚至,可这件事是由他们一手促成的也不为过。”
“所以,老大夫于那瞒过海的赌场庄家而言其实就是一颗棋子,那庄家才是背后的棋手?”王花敛了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如此,你这棋子所得的每一笔账目自会被那棋手抽走大半的好处。这等事是不会落于人前的。所以,那账目有好大一个豁口也不奇怪了。”
“是啊!”黄汤点头,道,“甚至都不是老夫买通了庄家,或者同庄家合作什么的。而是从一开始,这换饭碗的局就是那庄家设计的,那庄家布置了这个局,选中老夫做了棋子,同那带着老爷赏饭碗之人赌了一场,将他的金饭碗赢了过来。”
“那赌场里的赌徒怎么可能赢得过庄家?那摇骰子的是他们的人,赌场是他们的地盘,以及赌场里若有什么万一,那提前备好的打手也是他们的手下,他怎么赢的了?便是摇骰子的出了差错,那打手也不会让那赢的人出这个赌场的。”王花道,“到底不过是披着‘赌’这张皮强抢的强盗罢了!”
“是啊!任那老爷赏饭碗之人再聪明,即便是赢了,那些原本瞧着两不相帮的打手也会成为阻止他走出赌场的最大障碍,他怎么都走不出去的。”黄汤道,“所以,他从踏进赌场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要死了。”
“老夫趴在他的尸体上,借着朋友这个名头啃了一大口,换了自己的饭碗,让自己成了人前风光的神医,可人后那笔账却是怎么都填不平了。”黄汤到这里,苦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交钱消灾的,一直没出什么岔子。多年的安稳,也叫老夫曾奢望过寄情山水、安享晚年,仿佛从来没有那一茬事情发生过,老夫这饭碗也是生的金饭碗,不是从旁人那里吸了血,抢来的。可不论是那故人之子的存在还是那缺了大豁口的账都在提醒老夫,这件事是存在的,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享晚年成了奢望,老夫自怕祸及子孙的。毕竟这件事里头,老夫的子孙是清白的,他们是无辜的。”黄汤道,“原本以为自己忍气吞声的吞下这个账目窟窿便无事了。可临到头,才发现那账目窟窿既是存在的,摆在那里,自是早就被庄家定好了用途。拿了那庄家东西之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王花心头一跳,早在听到‘账目’,‘窟窿’这些话时便已然明白了,看着那被黄汤摆在脚边的笼子,女孩子道:“先时见老大夫你成日里提着鸟笼子走来走去,还以为老大夫你是提笼之人,却不想老大夫你自己也是被旁人关入笼子里的那个,同那被你关在笼子里的露娘其实差别不大。”
黄汤点头:“这次是露娘,下次或许就轮到老夫了。那庄家不止要人帮忙填账,还要寻人背锅,补这些年的窟窿了。”
所以,这老大夫糊涂吧!好似真的糊涂!可糊涂之外其实又是清醒的。他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发了疯的想要自救,用各种法子将那笔他明明知晓怎么出现的窟窿填平。以至于那发疯一般对着杨氏这等硬茬子下手乱啃的举动在外人看来是那么的疯癫,可这般疯癫举动的背后实则再清醒不过了。
“真真不知道该老大夫究竟是醉了还是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王花叹了口气,看向自己案几上的画稿,道,“那等来路不明的钱果然是不能收的,那堂堂正正的钱虽幸苦些,可好歹看得到每一笔的来路,一笔一笔都那般的清晰明了。”
“老夫也曾设想过能走个大运,捡到个厉害的珍宝帮我一把。”黄汤着,目光向王花看来,两人一记对视,王花恍然明白了黄汤为什么那般不甘,他是赌徒也对,他不得已也成。总之,过往种种仿佛纵横交错在一起汇成了一只硕大的茧,将他包裹其中了。
作茧自缚,自是无法挣脱。
这与黄汤是清醒还是糊涂无关,不论他是清醒还是糊涂,都没用!从当初步入那庄家的套中开始,他同那金饭碗的故友,一个当时便死了,一个人看着是活了,且还换了自己的饭碗,好似成了赢家,可那死局早在当初他趴上故友尸体啃了一口之时便已定下了。
贪念一起,结局早已注定。
“我只是……想占个便宜而已,”黄汤喃喃道,“他左右总是要死的,我的本事也无法同庄家对抗的。所以,我想着捡个便宜,莫要浪费了。”
“那老大夫同你那朋友了吗?可劝过他了?”王花忍不住问道,“若是将知晓的一切告知了他,他依旧执迷不悔,那作为朋友,你也尽力了。若没有告知于他,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到这里,王花停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名唤黄汤的老大夫,默了默,道,“老大夫这个名字还真不好,有些糊涂是不能犯的。”
“他当年活着时也曾不止一次过老夫这个名字不好,为人医者,面对的每一次诊治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当清醒些的,否则一旦犯了糊涂,是会祸害到那病人身上的。”黄汤道,“可他到死都不知道,我这糊涂一起,莫病人了,连朋友都祸害了。”
“所以,”王花听明白了黄汤的话,她看向面前的老大夫,道,“你是明明知道却故意不,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他步入那个庄家下的套也不吭声。且非但不吭声,还在他步入的那一刻起就等着吸他的血,啃他一口了么?”
“老大夫,你这所谓的糊涂可不是一般的糊涂,是帮凶啊!”女孩子平静的道,“你馋他的肉很久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亲自下手罢了!所以才会借着那庄家的手解决你的朋友,好让自己手不沾血的啃他一口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