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终究还是转道去了公子高的府邸。
那院落确实不算宽敞,只有两进院,甚至比一般贵族豪宅差远了。但仅与咸阳皇宫隔了一条街巷,是府邸,其实只是皇宫辟出来的一处偏院,就连用度和摆设都和宫中类似,但又都是宫中的一些旧物,看起来不奢华不起眼。
或许,这也是公子高并不是受始皇宠爱的儿子吧。
阿绾跟在蒙挚身后,心里那点雀跃早已散尽——好不容易出趟宫,竟然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要如何脱身呢?
蒙挚面上仍是那副惯常的冷肃,看不出丝毫波澜。
院中早有仆役备下酒食,铜爵陶豆已陈列在廊下长案上。
白辰凑近阿绾耳边,压低声音道:“秦王那位夫人管得严,不许他去外头酒肆勾栏,闹起来很是难看。秦王平日也顺着,只偶尔出来散心。公子高素来知情,若想饮酒闲谈,多半都设在此处。偶尔,他们也会叫些勾栏女子在这里……毕竟这里也不算是正式的府邸,搞一些情调……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特别管束的。”
“原是如此。”阿绾恍然,点零头。
“其实,你也知道的吧?秦王一般都住在咸阳皇宫里,外面尽管有自己的王府,但也不怎么住。据是秦王觉得若是陛下召见,还要匆匆忙忙赶过来太麻烦了,倒不如就住在宫里了,哪怕是晚上一起喝酒也方便。除非是陛下出门巡视,他才回自己的府邸住几日。”
阿绾入宫不久,这事情倒是没有人跟她过。看着她这般模样,白辰又低声道:“陛下喜欢热闹,他那几个皇子和公主不也都住在宫里,宫中尚发司一般只跟在陛下的身边,其他那些皇亲一般也不敢用你们的。”
“原来这样。”阿绾又点点头,虽然这些时日在宫里,但除了洪文管事和她话之外,旁人也都不太搭理她。
“我跟将军来过几回。”吕英也侧身轻声道,“公子高这儿酒肉滋味确实不错。不过我们多是来传诏,请公子入宫罢了。”
阿绾悄悄抬眼,见蒙挚的目光正落在丞相府那几名仆役身上——他们卸下的书箱散在廊柱边,里头露出成捆的竹简,皮绳捆扎得齐整,却掩不住简册陈旧的气息。
“几日不见,阿绾竟然长大了许多。”吉良笑着走近,眉目温和。
阿绾自然也是很高兴,“吉良公子也是多日不见了,原谅阿绾刚刚没有给您见礼……”着,就要躬身。
吉良立刻扯住了阿绾的衣袖,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公子高这里素来随意,你既是初来,稍后我带你转转可好?”
“那自然好。”阿绾连忙点头。
“叙旧且慢,”众人已步入正厅,子婴在上首坐下,公子高陪坐一旁,吉良与蒙挚立于阶下。
阿绾正踌躇该站何处,悄悄望向蒙挚。
蒙挚朝她略微颔首,她这才定下心神。
“其实……人并非有意阻挠长生药之事,”阿绾斟酌着开口,“只是先前骊山大营与咸阳城中的头骨遗失案,始终未破。人虽疑心方士,但……”她又看向蒙挚,觉得很多话由她来也不太合适。
蒙挚已经接过了话头,声调平稳:“此案当年因涉及巫蛊秘术,线索诡谲,故未能深查。加之案情残忍,卑职恐阿绾涉险,便暂且按下,唯暗中留心。”
他得含蓄——当时此事因赵高与始皇态度暧昧,最终不了了之。
这种情况,子婴自然是明白的。
他已经在暗暗点头了。
直至最后关头,阿绾才逼得余方士亲口供认,为那些失去头颅的亡魂讨回几分公道。
而长生药本是始皇心结,余方士亲口揭破“仙药”虚妄,其间深意,众人皆心照不宣。
子婴既问,蒙挚便只择这模糊轮廓答了。
多无益。
子婴目光在蒙挚面上停了停,了然一笑:“余方士终是罪有应得。阿绾能为冤者伸张,甚是不易。”他举杯,“当饮一盏。”
“阿绾尚幼,卑职代她饮此盏。”蒙挚径直上前,接过子婴递来的酒樽仰首饮尽,滴酒未洒。
子婴不由失笑:“罢了罢了,你们在公子高这儿何必拘礼?平日也不见你们这般紧绷。本王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们也知晓,本王向来不问政事,陛下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此事实在诡谲,才多问两句罢了。”
“卑职明白。”蒙挚垂首应道,“正因此事蹊跷,卑职当时亦不知如何处置。幸而……”
“对了,陛下还提过,那日命你穿上大红嫁衣时,你可是百般推拒呢。”子婴笑意愈深,又自斟一樽,眉眼在酒意间舒展开来。
公子高在旁执壶添酒,二人竟就这般对酌起来——晨光才透窗棂便这般纵酒,难怪需这处别院掩人耳目。
若教陛下瞧见,只怕少不了一顿斥责。
可又有谁敢劝呢?
蒙挚已经是一声不吭,他可不愿意让人提及他穿女装之事。
禁军中自然也没人敢,只有白辰和吕英总是笑着自己那的“焦尸”装扮,洗了三日澡都觉得自己还有股子焦土的味道。
厅中空气凝滞,蒙挚与白辰、吕英军姿立得笔直,看起来也绝对不会再回答子婴的这句话了。
阿绾站在蒙挚身侧,指尖一直捻着袖口褶皱,心底倒是描摹起他那日的惊艳。蒙挚平日冷面,但在大红嫁衣的加持下,的确多了几分柔和惊艳,竟令人有些挪不开眼眸。
此时,吉良刚吩咐完仆役安置好书箱,回身见这情形不禁失笑,温声道:“殿下,公子,晨起空腹饮酒易伤身。不如先用些膳?”
“方才那点米油腌菜,早消磨没了。”子婴搁下酒樽,眼里漾着醺然笑意,“不是备了炙鹿肉?快呈上来罢。”
“院里正炙着呢。”吉良往庭中一指,那厢已腾起青白色炊烟,几名仆役正围着铁架翻动肉块,油脂滴落炭火时爆出噼啪细响,混着茴香与茱萸的辛香漫进厅来。
“走,到院里边烤边饮。”子婴执杯起身,径自踏出门去。
蒙挚几人面色如常,显是早已见惯。
阿绾瞧着那瘦削背影,心下诧异——原以为这位秦王该是李斯那般的斯文之人,不想竟有如此旷达不拘的一面。
蒙挚朝白辰二人略一颔首,两人便会意上前帮手烤肉。
他留在阿绾身侧,低声道:“不必拘礼。他们在此处向来随性,非比宫郑”
“可陛下让我去南市买新衣呀。”阿绾蹙眉,“问完话便该走了吧?这一耽搁,都快到晌午了。”
“用了炙肉再走不迟。”蒙挚轻叹,“秦王素喜热闹,陛下亦不多拘着他。你还没见过他策马出城纵驰的模样——幸亏是在野地,若在咸阳街市这般,陛下定要严惩。如今他已成家,那位夫人是陛下亲自选的……”
他着,目光转向院中火光跃动处,又转向了大门口的方向,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