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蒙挚再度低声提醒。
子婴却是明显面露不悦之色。
幸好此时,店主端着木托盘过来,六只陶碗稳稳放下——两碗是澄黄油亮的浓稠米膏,其余则是粒粒开花的金黄粟米粥,热气混着谷物的朴质香气氤氲而起。
阿绾规规矩矩地将那碗凝着脂光的米油督子婴面前。
侍立在侧的洪乐立刻上前,先以手背轻触碗壁试温,又执起木匙搅了搅。
阿绾见状更不敢多言,身子悄悄往蒙挚那边挪了挪。
窄仄的木凳本就不宽裕,她这一挪,膝侧便轻轻抵上了蒙挚的腿。
初夏衣料单薄,隔着两层细麻,他身体的温热与坚实的触感忽然传来……阿绾耳尖瞬间烧得通红,下意识想躲,却发觉蒙挚并未移开。
他若挪开,她怕是要从这凳沿跌下去了。
蒙挚目视眼前的这碗粥,面色如常,唯有手指已经微微收拢,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瞧着倒是不错。”子婴并未接洪乐递来的木匙,只望着阿绾笑问,“这米油,该怎么喝才好?”
阿绾一怔,心想秦王难不成还不会喝粥?
转瞬便明白了——外头的饮食,他这般身份自然不能轻尝。
洪乐不便代尝,那便该由她这同锅舀出的米油先试……
“也没什么讲究,这样便好。”阿绾执起木匙,轻轻吹了吹,舀起一勺送入口郑
稠滑温润的米膏滑入腹中,暖意霎时漫开。
她悄悄将身子往回挪了半分。
见她如此,子婴眼里笑意更深。
蒙挚当即也端起自己那碗粟米粥,略吹了吹便饮下一大口:“确实不错。”
此时店主又端来了腌萝卜。
褐亮的薄片盛在粗陶碟里,泛着浅浅的酸香。
阿绾先执箸夹起最大的一片放入口知—既是试毒,不如挑最显眼的。
熟悉的咸酸在舌尖化开,与记忆里阿姊们带她尝过的滋味一丝不差。
她垂眸掩住心绪,只是笑道:“果真爽口。”
蒙挚也夹了一片,入口那股酸劲让他眉头微蹙。
“第一次吃,味道是有些冲的,”阿绾抿嘴笑,“配着粥喝便好。习惯了反倒离不得这味道了。”
蒙挚依言喝了一大口粥。
邻桌的白辰与吕英也动了筷,白辰嚼着萝卜笑道:“这酸劲够意思!”
吕英点头:“比营里腌的有味。”
子婴这才执匙尝了米油,又夹了片萝卜细品,颔首道:“的确是独具风味。”
众人不再多话,低头喝粥。
热粥下肚,额角都沁出薄薄一层汗意,眉眼间却都舒展开来。
不过片刻,碗底已空,连子婴那碗米油也见磷。
“可要再添一碗?”阿绾自己那碗才用了一半——她总得女子总是要稍作矜持才好,其实她早就想像蒙挚他们那般仰头灌下,那多痛快。
子婴笑出声来:“不必,一碗刚刚好。”他将最后一片腌萝卜送入口中,神情舒展,又拾起先前话头:“方才到余方士……”
“殿下。”蒙挚第三次低声劝阻。
这回子婴皱了眉:“蒙将军,本王问不得么?”
阿绾吓得连忙摆手,抢着回答道:“蒙将军绝非此意!只是簇……实在不宜细。”
“哦。”子婴挑了挑眉。
方才那一瞬,他语气里确已透出属于秦王的威压感,气场十足。
他抬眼看向蒙挚:“那何时能?”
阿绾抿了抿唇,悄悄看向蒙挚。
蒙挚神色未变,只平静道:“至少不宜在此处。”
“也好。”子婴忽然又笑了起来,仿佛方才的肃然只是错觉,“既然阿绾胭脂水粉须用明樾台的最好,那不若现下便去明樾台?本王在那里有间雅室,清净得很,无人打扰。”
“啊?”阿绾脸色都吓白了。
自那日阿母姜嬿当众与她断绝往来,明樾台她定然是不能再去的。更何况那是男子寻欢之处,她若随秦王与蒙挚同去,阿母怕是会直接命人将她打出门外。
“这……恐有不妥。”蒙挚的脸色终于显出一丝变化。
“又有何处不妥?”子婴并未动怒,眼中反而掠过一抹兴味。
“明樾台白日里……向来不迎客。”蒙挚寻了个由头。
阿绾在一旁悄悄抿嘴——虽确是如此,可若是秦王亲临,前院茶楼哪敢闭门?
果然,子婴低笑出声,指尖在粗木桌沿轻轻一叩:“本王若要去,它自会开门。”
“殿下……”阿绾忍不住轻声开口,“可人……实在不便前往啊。人……那个……”
子婴望着她,很明显顿了一下,但随即又笑了出来,这次的笑意倒很是明朗:“也是。那该如何是好?本王确实很想听那段缘由。”
“若不嫌弃,可移步舍下呀。”一道温朗嗓音忽然插入。
众人转头,只见公子高和吉良立于铺外,身后还跟着几名丞相府的随从,人人背负着沉甸甸的竹简书箱。
“公子。”蒙挚当即起身,顺势将阿绾带起。
白辰与吕英也立刻站起行礼。
“哎,不必多礼。”公子高摆摆手,先向子婴恭敬一揖,“王叔这是欲往明樾台?未免太早了些吧。”
子婴长公子高七岁,二人却皆属咸阳城中闲散宗室,公子高自幼与子婴亲近,两人关系极好。
不久前,公子高随李斯习政务,一直不得空出来玩。如今不曾想一大早竟然在街市上遇到了。
“本想去茶室坐坐……话……”子婴蹙眉瞥了眼街市,“此处喧杂,蒙将军不可以啊……”
“不如去侄儿那儿,倒也清静。”公子高含笑眨了眨眼,似有深意。
子婴当即会意,也眨眨眼:“也好,便去你处。”
“那王叔可一定要帮侄儿理理这些竹简的。”公子高指向身后书箱,笑得更加开心,“丞相吩咐今日务必整饬完毕,明日父王要御览的……您瞧这分量……王叔定然是全都能够处理好的……不过叔父放心,侄儿备了您爱的醴酪与炙鹿,保管称心。至于王叔夫人那边……侄儿自有法。”
他笑容里透着一丝促狭,瞧得阿绾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