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玉的哭声戛然而止,硬生生堵在了喉头,最终又化为压抑的抽息声。
她死死抱住怀中昏厥过去的子婴,整个人抖如筛糠。
“陛……陛下……”赵高终于抬起头,声音发颤,额角渗出冷汗,“身体要紧,息怒啊……此事,秦王与王妃……定会妥善处置……”
“妥善处置?”始皇冷笑一声,他手中那柄定秦剑再度缓缓举起,剑尖在晨光下凝着一点寒星。
满庭跪伏之人皆屏住呼吸,将身子伏得更低,恨不得钻进砖石缝隙里去才好。
蒙挚也重新跪倒,甲胄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响声。
他犹豫了半才开口道:“陛下,事发突然,秦王与王妃痛失身边亲近之人,一时激愤失态……婢女山竹……自幼伴在王妃身侧,情分非比寻常,故而……”
蒙挚又勉强了两句,却也不知道要如何下去了,因为他看到始皇的脸色越来越沉,眼底那层寒光越发精盛。
他脊背发凉,还是闭了嘴。
不能再了。
他与秦王子婴交情不深,顶多算是熟悉。此刻,何苦为了这桩宫案触怒威?
更何况涉及人命,又是王府近婢,内里不知缠着多少看不见的线。
多言一句,都可能将自己卷进深不可测的漩危
他垂下眼,沉默地伏低身子,将未尽之言全数咽回喉底。
一旁跪着的吕英与白辰始终未敢抬头。
白辰死死攥着拳头,额头青筋直蹦。秋后,山竹就要成为他的二嫂,如今却冰冷地浮在池水郑
若二哥白霄得知……或许,此刻他已经知道了……白辰不敢再想,只觉胸口堵着块石头,生疼难忍。
始皇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中衣随着咳嗽震动,额际也渗出了虚汗,但那握剑的手却是极稳。
赵高虽然不敢抱住始皇的大腿,但还是跪俯在他的脚边,哀声劝道:“陛下,风寒未愈,切莫再动肝火。此处风大,恳请陛下回殿歇息……”
咳嗽声渐止。
始皇喘息片刻,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心口。
“王巧玉,子婴。”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如铁锤砸地,每个字都像从后槽牙间碾磨而出,“押入诏狱。各杖五十——往死里打!若让朕知晓谁手下留情,同罪论处!”
“喏!”蒙挚叩首领命。
王巧玉抬起那张泪痕狼藉的脸,眼底最后一丝疯癫之色终于褪尽,只剩下一片空茫的恐惧。
她望着高阶之上那袭素衣执剑的身影,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皇权的轮廓——那不是祖父战场上可以凭悍勇冲破的敌阵,而是笼罩四野、无可撼动的穹。
她自幼仰仗王翦嫡孙女的荣耀,自择夫婿,受尽偏爱,连秦王子婴也常让她三分,从未真正触碰过这威权的边缘。
此刻,那边缘化作林在喉间的剑锋。
白辰与吕英起身上前,不敢动手真正拉扯,只是躬身低语:“王妃,请。”
王巧玉看向他们,仿佛又清醒过来一般,猛然转回头,朝着始皇嘶声喊道:“我的婢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求陛下……给个法!”
始皇俯视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那便让子婴偿命。一命抵一命,秦律写得明明白白。”
“秦王……我夫君……”王巧玉喉头哽咽,随即深吸一口气,“方才确是臣妇失心疯了。如今细想,山竹性情坚韧,绝非受两句斥责便会自戕之人。臣妇恳请陛下——彻查此案!”
“你要怎样?”始皇声音陡然拔高,“不过一介婢女!难道要朕命廷尉府、动《秦律》法度来审?你王家——担得起这般脸面么?!”
“王家不敢僭越。”王巧玉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又将怀中依然昏厥的子婴轻轻放于地上,端正跪好,背脊挺得笔直,“陛下,《秦律》有载:‘凡黔首亡故,死因非常,里典必验;官寺隶臣妾亡,主吏当察’。山竹虽为婢女,也是宫中登记在册的官婢。她死得蹊跷,按律当查!臣妇愿领一切冲撞之罪,纵死无怨。只求陛下——还她一个明白!”
她竟将《秦律》条文背了出来,字字铿锵。
四周死寂,连赵高都伏得更低了一些。
始皇盯着她,眼中翻涌的怒意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半晌,他忽然开口:
“查。”
只一字,却让所有人屏住呼吸。
紧接着,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向远处跪在尚发司宫人队列里的纤细身影,又冷哼了一声:
“慈微末事,何须劳动廷尉。荆阿绾!”他唤道,“你来查。左右不过死个婢女,你查清楚此事,省得你终日倚墙瞌睡,荒废光阴。”
阿绾原本跪在尚发司队列的末尾,身子隐在众人之后。
她正暗自思忖:经此一闹,陛下今日怕是无心临朝理政了,她们这些尚发司的人多半能早早回去歇息。自己今日还没有吃饱,也许悄悄溜到禁军营地找月娘讨些吃食,应该也是可以的。
正低头盘算着,忽然觉得周遭气氛有异——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了过来,如细针般扎在她身上。
尚发司主管矛胥已经膝行而前,几乎是平她身侧,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急惶与……一丝恭敬:“阿绾,陛下唤你呢!”
阿绾怔住。
这几日,矛胥待她始终冷淡疏离,吩咐差事时眼皮都懒得抬,何曾有过这般姿态?
当初洪文领她入尚发司时未曾多言,她自己也缄默不语。
宫中流言蜚语传了几日便悄无声息,连带着她也成了被众人刻意忽略的影子。
此刻,这是怎么了?
她抬眼看向矛胥。
对方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而迫切,甚至抬手欲指向御阶方向,却又像被火烫到般猛地缩回——用手指陛下,是大不敬。矛胥慌忙以额触地,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阿绾,快……快上前接旨!”
远处,始皇素衣执剑的身影立在渐亮的晨光里,正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