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兴宗的动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昨日还在慈安宫中满腹烦忧,今日的御书房,便已是雷厉风校
他没有再召开那令人心烦的朝会,只是单独召见了内阁首辅张敬与镇北侯王崇。
当这两位分属文武集团的领袖,怀着各自的心思,踏入御书房时,等待他们的,不是一场新的辩论,而是一道不容置喙的圣旨。
“朕决意,遣三位皇子出京办差,以观其能,以验其德。”
祝兴宗端坐于龙案之后,腔调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张敬与王崇二人,皆是一怔。
“大皇子元龙,素有勇武之名,军中将士多有赞誉。北疆大同府军屯,与民争地,纠纷日久,积弊甚深。着令元龙即刻前往,代朕巡边,三月之内,平息争端。”
王崇闻言,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这差事,简直是为大皇子量身定做!
“二皇子元丰,向来仁孝聪慧,于文治之道,颇有见地。江南漕运,账目亏空,牵连甚广,民怨颇深。着令元丰即刻前往,代朕巡查,三月之内,彻查亏空,给朕一个交代。”
张敬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也悄然舒展。
查账,正是他那些门生故吏最擅长的事情。
“至于三皇子元瑾……”祝兴宗顿了顿,“京郊流民,因去岁水患,至今未能妥善安置。着令元瑾前往,代朕安抚,三月之内,务必使所有灾民,有衣有食,有屋可居。”
旨意宣布完毕。
王崇与张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
这场储位之争,终究还是要靠实打实的功绩话。
而他们所支持的皇子,拿到的,无疑是各自最擅长的考题。
至于三皇子祝元瑾……
一个无人无钱无势的闲散皇子,去办一件最需要钱粮人手的安抚差事。
这结果,还用看吗?
二人躬身领命,退出了御书房,心中都已是胜券在握。
祝兴宗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那张威严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是龙是虫,很快便见分晓。
大皇子祝元龙的动作,快如疾风。
他领了圣旨,点了三百亲卫,快马加鞭,十日之内,便赶到了大同府。
他没有去府衙,也没有去查阅那些积灰的卷宗。
他直接去了镇守大同的总兵府。
总兵张烈,乃是镇北侯王崇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一场盛大的接风宴,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祝元龙将那所谓的“土地纠纷”往桌上一扔。
张烈哈哈大笑,拍着胸脯保证。
“殿下放心,些许刁民,何足挂齿!此事,包在末将身上!”
第二日。
还未亮。
数千名披坚执锐的边军,便如狼似虎地冲入了那些与军屯发生纠纷的村庄。
他们没有问询,没有审牛
铁蹄踏过刚刚萌发绿意的田垄,冰冷的刀锋指向那些敢于反抗的农夫。
哭喊声,哀求声,被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无情地淹没。
几个带头闹事的“刁民”,人头被高高挂在村口的旗杆之上。
鲜血,染红了他们世代耕作的土地。
不过半月。
一份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便送到了金陵的龙案之上。
大皇子祝元龙,以雷霆手段,迅速平息了大同府的军民冲突,将所有侵占军屯的“乱民”悉数正法,边关军心大振,人人称颂。
武将集团,一片欢腾。
镇北侯王崇在朝堂上,老泪纵横,高呼大皇子有太祖之风。
与此同时。
二皇子祝元丰的船,也抵达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他没有急着去查漕运总督府的账,而是将自己关在了苏州府的一处别院里。
与他一同闭门不出的,还有他从京城带来的数十名门客,以及户部、都察院派来“协助”他的一众青年才俊。
这些人,大多是首辅张敬的门生。
书房内,灯火彻夜不熄。
从各地调来的漕运账册,堆积如山,几乎要淹没整个房间。
算盘声噼啪作响,如同急促的雨点,从未停歇。
祝元丰坐于主位,面带忧色,听着门客们一条条地分析。
“殿下,这笔亏空,源头指向了扬州盐运司。”
“盐运使,是蔡太师的内侄。”
“这笔钱,又流向了江宁织造局。”
“织造大人,是皇后娘娘的表亲。”
一个个显赫的名字,被从账目中剥离出来。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股盘根错错,动弹不得的庞大势力。
书房内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祝元丰的眉头,也越锁越紧。
他不能查。
再查下去,整个江南官场都要被他掀翻,朝堂之上,不知要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终于,一名最善算学的门客,在一本毫不起眼的陈年旧账中,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殿下,有了!”
所有饶视线,都汇聚了过去。
那门客的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
“淮安分司,仓大使,李四。此人三年前因病暴毙,家中无亲无故。他任上的一笔钱粮,数目与亏空之数,有七分吻合。”
祝元丰的双眼,猛地一亮。
够了。
这就够了。
数日之后。
又一份捷报,送抵京城。
二皇子祝元丰,明察秋毫,智略过人。于万千账册之中,寻得蛛丝马迹,成功查出三年前的一桩陈年贪墨大案。
所有亏空,皆是那名已死的仓大使李四监守自盗所为。
如今人死账消,但二皇子仁德,竟自掏腰包,将亏空补上,江南官民无不感念其德。
文官集团,弹冠相庆。
首辅张敬抚须长叹,盛赞二皇子有上古仁君之相,不忍因前人过错,而使国库受损。
两份堪称完美的答卷,摆在了祝兴宗的面前。
他看着捷报上那些华丽的辞藻,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背后弹冠相庆。
他知道,老大解决了问题,用的是他外公的刀。
他知道,老二也解决了问题,用的是他外公的笔。
他们都做得很好。
好得让他心头发冷。
他拿起最后一份报告。
这份报告,没有用捷报的封皮,只是最普通的公文。
来自三皇子祝元瑾。
报告写得很简短,也很枯燥。
通篇都是流水账。
今日,于京郊搭建草棚一百三十间,安置流民五百二十人。
今日,依《大明律》,向每位流民发放米三升,盐一钱。
今日,有流民患病,已请太医院医士前来诊治。
……
没有雷霆手段,没有奇谋巧计。
只有一步一个脚印的,笨拙的,完全按照朝廷法度来的,中规中矩的执校
报告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份申请。
恳请户部,追加一批过冬的棉衣和药材。
祝兴宗放下报告,久久无言。
一丝难以抑制的失望,从他心底,缓缓升起。
他希望看到一匹黑马。
可祝元瑾,似乎只是一头只知低头拉磨的老牛。
朝野上下的舆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尘埃落定。
大皇子勇武,二皇子仁智。
至于三皇子……谁还记得他?
所有人都认为,在这场储君之争的初试中,这位毫无根基的皇子,已经彻底出局。
慈安宫。
梨花树下,暖风和煦。
林羽的手中,同样拿着三份卷宗。
这三份卷宗,来自龙卫。
上面记录的,不是呈给皇帝看的“结果”,而是无人知晓的“过程”。
第一份卷宗上,记录着大同府的血流成河,记录着那些被挂在旗杆上的人头,记录着祝元龙在庆功宴上的意气风发。
第二份卷宗上,记录着那名死去三年的仓大使李四,是如何被巧妙地伪造成一个巨贪,记录着祝元丰是如何用自己的私库,填上了那个由无数权贵共同啃食出来的窟窿。
林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放下了前两份卷宗。
那上面,血腥与诡诈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拿起了最后一份。
属于三皇子祝元瑾。
那上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机巧算计。
只有一行行笨拙的记录。
记录着祝元瑾是如何顶着烈日,亲自丈量土地,规划草棚的搭建。
记录着他为了防止发放的粮食被克扣,是如何亲自守在粥棚前,一碗一碗地监督。
记录着他看到一个冻得发抖的女孩时,是如何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女孩的身上。
记录着他为了申请那批棉衣,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前往户部,看尽了那些吏的白眼与冷遇。
林羽看着这份满是泥土味道的卷宗,那张始终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她葱白的手指,在“祝元瑾”那三个字上,轻轻地,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