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一路无话。刘备心里揣着个鼓,敲得那叫一个七上八下。去沛,起来是“稳妥之策”,可这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像是去别人家蹭饭,主人家还没明确“欢迎欢迎”,只是有个管家偷偷递了个眼色。这饭,吃起来能踏实吗?
他骑在的卢马上,看着旁边兴高采烈的三弟张飞。张飞这会儿正扯着大嗓门,跟关羽吹嘘:“二哥,等到了沛,俺老张先喝他三大坛酒,再睡他三三夜!这阵子窝在那古城,可憋屈死俺了!”
关羽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模样,只是淡淡提醒:“三弟,沛是军事重镇,非同可。我等初来乍到,还需谨言慎行,莫要惊扰霖方。”
赵云在一旁听着,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翼德将军这性子,到了哪儿都像是往静水里扔了块大石头,想不惊扰都难。他策马靠近刘备,低声道:“主公,前方便是徐州地界了。是否先派斥候打探一番?尤其是沛方向,需确认刘何将军是否已做好准备。”
刘备从思绪中回过神,连连点头:“子龙思虑周全,就依你之言。” 他立刻吩咐一队精锐斥候,快马加鞭,前往沛联络并探查周边情况。
大军继续前行,进入徐州北部。沿途所见,让刘备等人心情愈发沉重。田地荒芜,村落残破,偶尔见到面黄肌瘦的百姓,眼神中充满了麻木和恐惧。这与他们记忆中那个相对富庶的徐州,简直判若两地。
“都是吕布那厮造孽!”张飞看得心头火起,怒骂道,“好好一个徐州,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子!”
关羽亦是眉头紧锁:“暴政如此,民心尽失。陶使君无力制衡,以致于此。”
正议论间,前方烟尘滚滚,一骑快马飞奔而来,正是先前派出的斥候队长。那队长冲到刘备马前,勒住战马,气喘吁吁地禀报:“主公!沛……沛城四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守军盔明甲亮,弓弩齐备,如临大敌!我等亮明身份,要求见刘何将军,城上只回需禀报,让我等在外等候消息!”
“什么?”刘备心里“咯噔”一下。这情形,可跟预想的不太一样啊。不是好了刘何愿意开城相迎吗?怎么摆出这么一副戒备森严的架势?
张飞一听就炸了:“岂有此理!那刘何搞什么名堂?莫非想戏耍俺哥哥不成?待俺冲到城下,骂他个狗血淋头!”
“翼德休得鲁莽!”刘备赶紧喝止,心里却是疑窦丛生。他看向孙乾:“公佑,这……糜子仲当初是如何与刘何联络的?莫非其中有了变故?”
孙乾也是脸色微变,沉吟道:“主公勿忧。或许是刘何将军为人谨慎,未见主公大军,不敢轻易开城。亦或是……沛城内,另有他人掣肘?”
关羽丹凤眼寒光一闪:“看来,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大哥,我军需稳扎营寨,从长计议,不可贸然靠近,以免中了埋伏。”
刘备点头称是,传令下去,大军在距离沛城二十里外的一处依山傍水之地扎下营寨,多设鹿角拒马,严密警戒。
安营已毕,刘备在中军大帐内坐立难安。这出师不利的第一战,就碰了个软钉子,后面的路还怎么走?他刘备自问行事仁义,怎么想占个地盘就这么难呢?
就在这时,帐外军士来报:“主公,营外有一人,自称是糜竺先生派来的信使,有密信呈上!”
“快请!”刘备精神一振。
很快,一个作商人打扮的精干汉子被带了进来,确认身份后,从贴身衣物内取出一封密信呈给刘备。刘备急忙展开,正是糜竺笔迹。
信中,情况确有变化。刘备大军动向已被吕布在徐州的耳目察觉,吕布已派人斥责陶谦“引狼入室”,并暗中向沛守将刘何施压。曹豹等亲近吕布的将领也在沛军中散布谣言,刘备名为援救,实为夺权。刘何此刻承受巨大压力,内心动摇,既怕得罪吕布,又担心刘备怪罪,故而紧闭城门,观望风向。
糜竺在信中建议刘备,此刻千万不可急躁用强,反而要表现出极大的诚意和谦逊。他提议刘备可先派一位能言善辩、地位足够高的代表,轻车简从,前往沛城下,与刘何当面陈利害,表明心迹,消除其疑虑。同时,大军按兵不动,以示无犯之意。待刘何放下戒心,再谈入城之事。
看完信,刘备将内容告知帐内众人。
张飞第一个跳起来:“还要等他放下戒心?俺看那刘何就是欠收拾!大哥,让俺带三千兵马,到城下叫阵,看他开不开门!”
关羽摇头:“三弟,强攻乃下下之策。沛城坚,急切难下。若动刀兵,正中吕布下怀,我等在徐州便失晾义,成了众矢之的。”
赵云道:“糜先生之计,乃是老成谋国之言。示之以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可不成而屈人之兵。”
刘备沉思良久,叹了口气:“看来,这‘谦让’的功夫,还得再做一做。也罢,我就亲自去一趟沛城下,会一会这位刘何将军!”
众人一听刘备要亲自去,纷纷劝阻。
“大哥,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沛情况不明,岂可亲身犯险?”关羽急道。
“主公,遣一使者即可,何须劳您大驾?”孙乾也劝。
刘备摆摆手,苦笑道:“若非我亲自去,如何显得出诚意?刘何疑虑重重,寻常使者,恐怕难以打消其顾虑。我刘玄德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若他刘何真敢加害于我,也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相信,在这徐州地界,想看我刘备死的人固然有,但想保我刘备活的人,恐怕更多。糜子仲、陈元龙等人,岂会坐视不理?”
见刘备心意已决,众人知无法再劝。关羽沉声道:“大哥若执意要去,云长愿率五百校刀手,护持左右!”
赵云也道:“云亦愿同行!”
张飞嚷嚷着:“俺也去!俺也去!”
刘备看着这群忠心耿耿的兄弟,心中暖流涌动,笑道:“不必兴师动众。二弟、子龙随我同去,再带二十名亲卫即可。翼德,你留在营中,统帅大军。若城头有变,你便是我们的后援!”
张飞虽不情愿,但军令如山,也只好瓮声瓮气地答应下来。
计议已定,刘备只带了关羽、赵云并二十名精锐亲兵,人人轻装,不带弓弩,只佩短刃,骑着马,不紧不慢地向沛城行去。
二十里路,转眼即到。远远望见沛城郭,果然如斥候所言,城门紧闭,城头上旗帜飘扬,甲士林立,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刘备一行人马在离城墙一箭之外勒住马匹。刘备示意众人停下,自己轻轻一磕马腹,的卢马向前踱了几步,他独自一人,更靠近城墙一些,然后朝着城头拱拱手,气沉丹田,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上城头:
“城上守军听着!在下刘备,刘玄德,受陶恭祖(陶谦)之邀,特来徐州,共商保境安民之策。途经宝地,听闻守将刘何将军乃忠义之士,特来拜会,并无他意!还请通禀刘将军一声!”
城头上的守军一阵骚动,显然认出了刘备。很快,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探出头来,喊道:“原来是刘使君!失敬失敬!只是……如今徐州多事,吕布将军有令,各城需严加防范,不得擅开城门。刘将军正在城楼,请使君稍候,容末将禀报!”
“有劳了!”刘备在马上再次拱手,神态从容。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城头上出现了一位顶盔贯甲的将领,年约四旬,面色凝重,正是沛守将刘何。他走到垛口前,向下观望,看到刘备果然只带了寥寥数十人,而且关羽、赵云这样的万刃都未着铠甲,只是寻常装束,护卫在侧,心中疑虑先去了三分。
刘何在城头上拱手还礼,语气却带着几分疏离和谨慎:“不知刘使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只是……使君引大军驻于城外,不知意欲何为?如今徐州乃吕温侯暂摄州事,使君此举,恐惹人误会啊。”
这话得,软中带硬,先把吕布抬了出来,点明现在徐州谁才是“老大”。
刘备心中明了,这是刘何的试探和自保之词。他脸上不见丝毫恼怒,反而笑容更加温和,朗声道:“刘将军误会了!备此来,绝非与吕温侯为敌,实为应陶恭祖之请,解徐州之困。陶公病重,心系徐州百万生灵,恐吕温侯军务繁忙,难以兼关方安宁,故特请备前来相助。备与吕温侯,昔日也曾同朝为臣,并无私怨。至于城外兵马,乃是备沿途收拢的旧部,为防不测,故而随校备已下令,他们绝不敢靠近沛半步,惊扰百姓。今日备轻身前来,便是想与将军坦诚相见,共商如何安抚地方,保境安民。绝无半点觊觎沛之心,苍可鉴!”
这番话,得是滴水不漏。先是抬出陶谦这面大旗,表明自己是“受邀”而来,名正言顺;接着给吕布戴高帽,他是“军务繁忙”,自己只是来“相助”,撇清敌对关系;再解释大军只是“自卫”,并保证不犯境;最后强调自己“轻身前来”的诚意,并再次申明只是“共商保境安民”,绝无野心。
语气之诚恳,态度之谦卑,简直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刘何在城上听着,脸色阴晴不定。他早就听过刘备的“仁义”之名,今日一见,这谦逊低调的姿态,似乎不像作假。尤其是对比吕布的骄横跋扈,刘备这番做派,确实让人心生好福而且,糜竺之前也派人跟他透过底,刘备是唯一能制衡吕布、保全徐州的人选。
可是……吕布的威胁近在眼前,曹豹等人也在军中盯着,他刘何一个的守将,哪边都得罪不起啊!
刘何犹豫半晌,开口道:“使君仁义,何早有耳闻。只是……如今局势微妙,何职位低微,实在不敢擅专。是否容何禀明陶使君……和吕温侯,再行定夺?”
这就是典型的“拖”字诀了,想把皮球踢给上面。
刘备心中暗叹,知道火候还不到。他不能逼得太紧,反而要显得更加“通情达理”。于是,他慨然道:“刘将军职责所在,备岂能不明白?谨慎行事,正是为国为民之道!备绝不让将军为难。这样,备就在城外营寨等候消息。将军可随时派人查验,备及部下,绝无任何不轨举动。只盼将军能体察陶公苦心,以徐州百姓为念,早日促成各方和睦,则备感激不尽,徐州百姓亦感念将军恩德!”
完,刘备在马上深深一揖。
这一揖,差点让刘何从城头上栽下来。我的个老爷!刘备好歹是朝廷正式任命过的豫州牧、宜城亭侯(虽然都是虚的),论名位比他高多了,如今竟然对他这个守将如此谦恭有礼,这……这面子给得也太足了!
城上的一些守军将士,见刘备如此位份,却这般低姿态,心中也不禁暗暗点头,觉得这位刘皇叔,果然如传中那般仁德谦逊。
刘何慌忙在城上还礼:“使君折煞末将了!使君请先回营,此事……此事容末将细细思量,必给使君一个交代!”
“如此,备先行告退,静候将军佳音!”刘备再次拱手,然后调转马头,不疾不徐地带着关羽、赵云等人离去。自始至终,从容不迫,气度凛然。
看着刘备远去的背影,刘何站在城头,心情复杂。他摸了摸怀里糜竺悄悄送来的书信,又想了想吕布使者那盛气凌饶嘴脸,再对比刚才刘备的谦和诚恳,心中的平,已经开始倾斜了。
“或许……糜别驾(糜竺)得对,这徐州,真得靠刘玄德才行?”刘何喃喃自语。
而回到营寨的刘备,刚进大帐,张飞就冲过来急吼吼地问:“大哥!怎么样?那刘何开门了没有?”
刘备接过赵云递来的水碗,喝了一口,淡淡一笑:“门,哪有那么容易开的?不过,种子已经种下,就看它何时发芽了。”
关羽抚须点头:“大哥今日这番‘谦让’,看似退步,实则以退为进,高明。”
赵云也微笑道:“主公仁德之名,经此一事,必更深入沛军心民心。刘何若是个明白人,当知如何抉择。”
刘备望向沛城的方向,目光深邃。他知道,这“谦让”的戏码,恐怕还得再演上几回。在这乱世,想做个“好人”,想“名正言顺”地拿点地盘,真是不容易啊!脸皮要厚,心肠要软,手段要活,关键时候,还得舍得下面子。
这徐州的门票,看来得用“谦虚”一点点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