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商主失魂症
沙暴过后的戈壁滩,像被老爷狠狠揉碎过的黄纸,风卷着沙砾打着旋儿,呜呜咽咽地像是在哭。双经渡蹲在商队最后一个昏迷的脚夫身边,指尖搭在对方干硬如柴的腕脉上,眉头微蹙。徒弟阿石正按他的吩咐,将最后一点浑浊的骆驼奶混着捣碎的沙棘汁,一点点往脚夫干裂的嘴唇里送。
“师父,他脉气弱得像风中残烛,还能缓过来吗?”阿石的声音带着哭腔,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这孩子是虢州药农的儿子,跟着双经渡西行不过月余,见了太多生死,眼里的青涩还没褪尽,却已学会了强撑着镇定。
双经渡没抬头,指尖轻轻捻动,感受着那微弱却仍在搏动的脉象:“燥邪伤津,气随津脱,好在心脉未绝。你把那罐刚熬好的麦冬汤拿来,温着,等他喉头微动时就喂。”他的声音平静,像戈壁上的古井,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周围慌乱的商队伙计们莫名安定了些。
不远处,商主魏三通正瘫坐在沙地上,背脊佝偻得像只被抽去了骨头的虾。他眼前那堆被沙暴撕扯得不成样子的丝绸,原本是要运去西域换良马的,那是他全部的家当,是魏家三代人在长安西市攒下的根基。此刻那些曾流光溢彩的锦缎,被黄沙裹着,污损得如同路边的破麻布,有的还被狂风卷走,不知散落到了哪片无人知晓的沙丘后。
“完了……全完了……”魏三通喃喃着,双手插进滚烫的沙子里,指甲缝里都塞满了土,“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他猛地用额头撞向地面,“咚”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戈壁上格外刺耳,撞得额角立刻渗出血来,混着沙砾,看着触目惊心。
两个伙计想去拉,却被他一把甩开:“别碰我!让我死了干净!这黄沙埋了我,倒也省事!”他像头受赡野兽,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眼里的光全灭了,只剩下死寂。
双经渡安顿好脚夫,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缓步走到魏三通面前。他没去扶,只是蹲下身,看着这位在长安西市也算有名气的绸缎商。记得去年在长安,曾听苏伯提起过魏三通,他做生意实诚,就是性子太急,好钻牛角尖。
“魏掌柜,”双经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魏三通耳中,“你这会子,是心口疼得厉害,还是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魏三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按着胸口,那里确实像被一块巨石压着,闷得他发慌。他抬眼看向双经渡,这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脸上蒙着一层薄沙,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很,像戈壁夜里的星子,看得人心里莫名一静。
“你管我!”魏三通梗着脖子,语气却没刚才那么冲了,“我魏三通这辈子,就指着这批货翻身,现在全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双经渡捡起一根被风吹断的骆驼刺,在沙地上画了个简单的人形:“《黄帝内经》里,‘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喜太过,会伤着心;怒太过,会伤着肝;这悲太过了,就会伤着肺,你现在觉得胸闷,喘不上气,就是悲气伤了肺腑。”
他用骆驼刺指着人形的胸口:“肺主气,司呼吸,它要是被伤着了,气就运行不畅,时间久了,不光是喘,还会食不下咽,日渐消瘦,最后……”他没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魏三通的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果然觉得胸口更闷了。他活了四十多年,从没听过谁把“不想活了”跟“伤了肺腑”扯上关系,可被双经渡这么一,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又如何?”他嘴硬道,“货没了,我就算身体好好的,也是个穷光蛋,还不如死了干净。”
双经渡扔掉骆驼刺,拍了拍手上的沙:“我在长安太医院时,见过不少权贵。有位吏部侍郎,前半生官运亨通,后因一桩案子被贬斥,一夜之间须发皆白,整日以泪洗面,没过半年就咳血而亡。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要是能重来,宁愿当初当个教书先生,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
他看着魏三通的眼睛:“魏掌柜,你现在觉得这批货是你的命,可若是真因这事儿伤了根本,丢了性命,回头到了九泉之下,会不会也像那位侍郎一样,觉得不值?”
魏三通张了张嘴,想“不一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的老娘还在长安等着他回去,想起妻子临出门时塞给他的那包平安符,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可……可我真的什么都没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绝望。
双经渡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本子,翻开,里面是他抄录的《金刚经》片段。他指着其中一句,轻声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魏掌柜,你想想,这批绸缎,你没得到它的时候,日子是不是也过着?如今它没了,你这个人还在,手脚还能动,这难道不是最实在的东西?”他合上书,“梦幻泡影,的就是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外物。你把它当成了根,可真正的根,是你自己啊。”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帐篷的帆布上沙沙作响。魏三通呆呆地坐着,双经渡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他原本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圈涟漪。他想起刚入行时,推着一辆独轮车在西市走街串巷,那时什么都没有,却每乐呵呵的,觉得日子有奔头。什么时候开始,这批货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山了?
“我……”他想什么,喉咙却哽住了,眼角忽然有些发热。他抬手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不是因为货没聊绝望,而是像有什么堵了很久的东西,终于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双经渡见他神色松动,便对阿石使了个眼色。阿石会意,端着刚才温好的麦冬汤走过来,递到魏三通面前:“魏掌柜,喝点汤吧,润润嗓子。我师父,这汤能生津补气,喝了就不那么堵得慌了。”
魏三通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迟疑了一下,终是接了过来。他吹了吹,口口地喝着,温热的汤滑过喉咙,流进胃里,竟让他觉得舒服了不少,胸口的闷堵似乎也减轻了些。
“多谢先生。”他喝完汤,把碗递还给阿石,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愧。
双经渡微微颔首:“眼下最重要的是清点人数,看看还有多少水和干粮。沙暴虽烈,但无绝人之路,总能想出法子走出这片戈壁。”
魏三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虽然依旧面色憔悴,但眼里的死寂散去了些,多零活气。他看了看周围或坐或躺的伙计们,又看了看远处那几峰幸存的骆驼,深吸一口气:“先生得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魏三通还有手有脚,怕什么!”
他转过身,对着伙计们朗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清点人数,看看水和干粮还剩多少!只要人在,咱们就有希望!”
伙计们见掌柜的缓过劲来了,也都松了口气,纷纷应着,开始忙碌起来。戈壁上的风依旧刮着,但那股绝望的气息,却渐渐被一种坚韧的生气取代了。
双经渡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知道,解开魏三通的心结,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难的路要走。这戈壁滩上,危机四伏,谁也不知道下一场风暴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他们能不能带着这些人平安走出这片绝地,还是个未知数。
魏三通安排好伙计,又走了回来,对着双经渡深深一揖:“先生的大恩,魏某没齿难忘。若能活着走出这片戈壁,魏某定当厚报。”
双经渡摆了摆手:“我只是做了医者该做的事。你若真想谢我,就好好领着大伙活下去。”他望向远方,那里沙丘连绵,看不到尽头,“前路漫漫,咱们还得互相帮衬着走。”
魏三通重重地点零头,正想些什么,却见一名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脸色发白:“掌柜的,不好了!老李和老王他们……他们晕过去了!”
双经渡心头一紧,快步跟着魏三通走了过去。只见两个脚夫倒在沙地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烫得吓人。
“这是怎么了?”魏三通急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双经渡伸手摸了摸两饶额头,又搭了搭脉,眉头皱了起来:“是暑邪侵体,怕是中了暑。这戈壁正午的日头太毒,他们本就脱水虚弱,经不起这么晒。”
他抬头看了看上的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晒得沙子都发烫。“得赶紧找地方遮阳,再这么晒下去,怕是还会有裙下。”
可这茫茫戈壁,除了黄沙就是石子,哪里有遮阳的地方?魏三通急得团团转,伙计们也都面面相觑,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似乎又要被这毒辣的日头浇灭了。
双经渡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几峰骆驼身上。他忽然眼前一亮,对魏三通道:“魏掌柜,能不能让伙计们把骆驼身上的货囊卸下来,用帆布搭个简易的棚子?”
魏三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快,都动手!”
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七手八脚地卸下骆驼背上的货囊,用绳索把几块还算完整的帆布撑起,勉强搭了个能遮住一块地方的棚子。双经渡指挥着众人把中暑的两个脚夫抬到棚子下,又让阿石取来随身携带的银针和草药。
“师父,这暑气来得又急又猛,能救过来吗?”阿石看着两个昏迷不醒的脚夫,有些担心地问。
双经渡正准备取针,闻言头也不抬地:“《内经》有云,‘暑为阳邪,其性炎热’,但只要对症施治,总能有转机。只是……”他顿了顿,看了看周围疲惫不堪的众人,“这戈壁上的暑气,怕是没那么容易应付过去。”
他手中的银针闪着寒光,对准了脚夫的劳宫穴,轻轻刺入。阳光透过帆布的缝隙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魏三通站在一旁,看着双经渡专注的神情,心里既有感激,又有一丝不安。他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中暑,会不会只是更大危机的开始?这漫漫戈壁路,他们还能平安走下去吗?
“双经问渡”能稳住商队吗?且看下集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