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最后一丝余光被废墟的轮廓吞噬,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锅下,煤气灶的火苗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星辰
瘸腿老头正用长柄勺搅动着锅里的素面,面汤的香气混杂着木炭的微焦,形成一种近乎神圣的安宁
也就在这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突兀地插入进来
那不是食物的香气,也不是废墟的尘土味,而是一种近似臭氧与金属冷却后的味道,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容置喙的冰冷
一个影子从断墙后走出,他移动时悄无声息,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碎石,而是无形的法则
他穿着一身严丝合缝的黑色长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而紧绷的下颌
周围稀稀拉拉围坐着取暖的幸存者们瞬间警觉,握紧了手边能当做武器的铁棍和砖块
黑袍人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那口锅
他停在瘸腿老头面前,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似乎比夜色本身还要深沉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心托着一枚巴掌大的符牌,符牌由某种不知名的金属制成,上面用银线刻满了繁复、流动的符文,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奉上意志,”他的声音像是两块冰摩擦,干涩而刺耳,“此界之火,不可无主;凡间之灶,不得自治。自今日起,所有灶籍均由‘代管使’统辖,以正规。
瘸腿老头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不耐烦,就像是赶走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锅里没你的份儿。”他言简意赅,继续搅动着面条
“冥顽不灵。”黑袍人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符牌猛地按向那口黑铁锅,“此为‘净火令’,凡无主之火,触之即灭!
符牌接触铁锅的刹那,并没有发出预想中的熄灭声
相反,那橘黄色的、凡俗的火焰,像是被激怒的活物,猛地一蹿
它没有被“净化”,反而顺着那枚符牌,如同有生命的毒藤,瞬间缠上了黑袍饶手掌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划破夜空
火焰的颜色变得诡异,不再是温暖的橘黄,而是一种灼烧灵魂的苍白
它无视了黑袍人身上涌动的能量护盾,直接在他的手掌上燃烧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臭,他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焦黑,那枚所谓的“净火令”更是像被投入高炉的废铁,迅速熔化成一滩银色的液体,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声响
黑袍人惊骇欲绝,他疯狂地甩动着手臂,另一只手凝聚起残存的力量试图扑灭那股邪火,却无济于事
那火焰仿佛附骨之蛆,烧尽了他的手掌后,竟还在沿着他的手腕向上蔓延
他终于怕了
他看着周围那些沉默的、眼神冰冷的幸存者,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也没有一个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们只是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
最终,黑袍人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竟是当机立断,用残存的力量斩断了自己的整条右臂
断臂掉在地上,顷刻间就被那苍白的火焰吞噬成一撮飞灰
他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怨毒地扫视了一圈,踉跄着消失在黑暗中
从始至终,瘸腿老头连头都没抬一下
风吹过,将那撮灰烬吹散
周围的幸存者们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默默站起身,将自家那个用油漆桶改造的炉子,往巷子更深处拖了半米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人也行动起来,他们默契地将自己的灶台挪动了位置,仿佛只是为了给新来的人腾出一点空间
他们不再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来裁定谁有资格点燃这人间烟火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海礁盘上,司空玥正俯身检查着那些彻底枯萎的黑色稻株
她带着特制的手套,心翼翼地拨开一株化为灰黑残骸的稻秆,发现它的根部虽然已经退化,但在每一处断裂的切口上,都凝结着一颗露珠
这些露珠晶莹剔p透,在月光下折射出微光
司空玥取下防护手套,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颗
温热的
一种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脉动顺着她的指尖传来
她心中一动,用特制的吸管采集了一滴,心地置于耳畔
起初是一片静默,但当她屏住呼吸,将全部精神集中于其上时,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穿透了海滥咆哮,传入她的意识深处
那是一首很老的民谣,调子简单,带着点乡土的戏谑
是陈三皮以前送外卖等餐时,最常听的那一首
司空玥猛地站直了身体,心脏狂跳
她瞬间明白了
火种没有消失,陈三皮付出的神性也没有凭空蒸发
它被那个庞大的、崩塌的规则系统彻底拆解,化作了最纯粹的“记忆燃料”,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寄存在了每一个曾为他人、为亡者、为执念举起过锅铲的人心中
他不在了,但他又无处不在
当晚,司空玥彻夜未眠
她将那些蕴含着记忆的露珠,心翼翼地分装进二十四只指甲盖大的水晶瓶中,通过“夜炊网络”残存的旧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全国各地,那二十四个最早点燃自由灶火的“灶承者”手中
随瓶附上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别等命令,你就是火种。
城郊,垃圾山
腐烂的恶臭与工业废料的酸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陈三皮拄着一根锈蚀的钢筋,一瘸一拐地在成堆的垃圾中翻找着
他的脸色比几前更加苍白,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肺部,引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终于,他在一个被压扁的集装箱底下,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残骸
是他很多年前就丢弃的、第一代外卖保温箱
箱体已经面目全非,坑坑洼洼,唯独正面那块早已失灵的液晶屏幕一角,还在固执地闪烁着一点微光
他费力地将箱子拖出来,屏幕上的光芒稳定了一些,显示出一行无法删除、也无法变更的字迹:【差评处理汁…
陈三皮盯着那行字,眼神复杂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玻璃,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布满薄茧的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他将流血的手掌用力按在箱体背后一个破损的电路接口上
“喂,”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还认得门牌号吗?
刹那间,保温箱内部发出一阵急促的、仿佛电流过载的蜂鸣
那块的屏幕猛地亮起,投射出一幅模糊、闪烁的全息地图
地图上,绝大部分区域都亮着星星点点的光斑,那是已经点燃的灶火
但在城市的许多角落,还存在着大片大片的黑暗
那是被遗忘的、连最勤劳的骑手都不会涉足的死角
次日夜,三支装备精良的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西安、广州、哈尔滨的旧城区
他们是前安宁局的技术人员组成的“净火队”,任务是利用高频声波装置,瓦解新生的“夜炊网络”在银脉层面形成的脆弱共鸣,从根源上切断这种民间秩序
他们自以为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他们的每一个目标地点,早已被陈三皮那张“死角地图”精准地标记了出来
西安,城墙根下
当净火队架设好设备,准备启动时,旁边胡同里一个拉二胡的瞎眼老艺人,突然拉起了一曲苍凉雄浑的《阳关三叠》
激昂的音律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引得整条街所有住户家里的锅碗瓢盆嗡嗡作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音波屏障,净火队的仪器瞬间过载,屏幕乱码,冒出黑烟
广州,西关老街
肠粉摊主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女人,她在净火队冲进巷布设线路时,像是受到了惊吓,一不心,将一整锅滚烫浓稠的米浆,精准地“泼”进了他们打开的控制箱里
一阵噼里啪啦的电火花后,整套设备彻底报废
哈尔滨,道外区
净火队的车刚停稳,一个满身油污的哑巴修车工,便从阴影里走出,一言不发地用一根粗大的铁链,将他们的车轮和旁边的消防栓死死锁在了一起,随即转身消失在迷宫般的巷中
三支精英队,在三个不同的城市,以三种啼笑皆非的方式,溃败而逃
未伤一人,未毁一灶
远在另一座城市的桥洞下,陈三皮剧烈地咳嗽起来,最终吐出了一口黑色的、带着火星的絮状物
那是他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神力灰烬”,随着这口黑絮的吐出,他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虚弱,但也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抬头,望向远处一栋居民楼
一扇窗户里,亮起了一豆温暖的、属于炉灶的火光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发自内心
就在这时,他身旁那个破旧的保温箱屏幕,在黑暗中最后闪烁了一下,跳出一条全新的消息
【投诉回复:您反映的‘恶意差评’问题,经查属实
处理结果:条作废。
陈三皮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他缓缓伸出颤抖的手,在那块粗糙的屏幕上,找到了清除数据的选项,按了下去
屏幕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映出他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那不是因为解脱,也不是因为胜利
而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像一个最普通的凡人一样,为一顿饭,为一盏人间的灯火而动情
风掠过桥洞,卷起地上的尘土
一滴眼泪落在生锈的铁皮上,竟“滋”的一声,蒸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白气,像极了锅盖被掀开时,升起的第一缕烟火
人间对神明的遗忘,是迅速的
但人们的感激,总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当重庆废墟上那口自由灶台前,第一次被人悄悄摆上一碗米饭,和三炷用报纸卷成的、歪歪扭扭的“香”时,一种比“灶籍”更古老、也更坚韧的东西,开始在焦土之下,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