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股暖意,那股属于人间烟火的暖意,似乎正缭绕在他的周围,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再也无法渗透进他的骨髓里。
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寒冷,正从他身体内部悄然蔓延,比任何鬼神的阴气都更加刺骨。
身体的衰败来得无声无息,却又势不可挡。
不过几,陈三皮已经需要拄着一根削得粗糙的木棍才能勉强在院子里行走。
他曾经能背着几十斤的外卖箱跑上三十层楼,如今只是从堂屋走到灶房,就会停下来,扶着墙壁大口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沉闷而费力的声响。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瞧过,搭着脉搏,眉头拧成了疙瘩,最后也只能含糊地:“像是累了一辈子,油水都耗干了,得补。”
可怎么补?
山珍海味对他而言,与嚼蜡无异。
唯有那口土灶烧出来的饭,还能让他尝到一丝味道。
他不再试图抵抗这股席卷全身的虚弱。
他放弃了所有挣扎,每最费力、也最专注的事,就是坚持自己做一顿饭。
他切材手抖得厉害,土豆丝粗得像筷子。
淘米时,总有几粒米会从指缝间滑落。
有时候火候没掌握好,一锅饭煮出来,半生不熟,还带着焦糊味。
邻居家的婶子看不过去,端着自家的饭菜想让他歇着,他却笑着摆手,沙哑地回答:“不用……以前总是给别人送饭,现在,该轮到自己吃了。”
那笑容里没有苦涩,只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坦然。
某个深夜,他高烧不退,整个人在冰与火的边缘挣扎。
意识昏沉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充斥着硫磺与油烟气息的后厨。
一个精瘦的身影站在灶边,背对着他,正是早已魂飞魄散的鬼厨林九斤。
“饭都吃了,菜呢?”林九斤没有回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青烟,“还欠一道压锅菜。”
陈三皮猛然惊醒,冷汗湿透了贴身的衣物。
他大口喘着气,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挣扎着爬下床,翻出了一个母亲遗留下来的、用布包着的木箱。
箱子里是几件母亲生前最珍视的物件,其中就有一本油渍斑斑的菜谱。
那是母亲亲手抄录的,记录着他从到大吃过的每一种味道。
他颤抖着手,一页页翻过。
白切鸡、红烧肉、清蒸鱼……每一道菜名,都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一段尘封的温暖记忆。
直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的纸张明显更新,字迹也与前面不同,像是后来才补上的,笔锋却带着母亲独有的娟秀与力道。
菜名只有四个字:腊味合蒸。
下面还有一行极、几乎要看不清的蝇头字:“……加一滴泪。”
与此同时,在距离山村十几公里外的山腰上,一顶不起眼的单人帐篷隐藏在林木之间。
司空玥并未进村。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只是远远地观察着那片在夜色中升起零星炊烟的村落。
白,她会换上普通的户外冲锋衣,戴上棒球帽,伪装成地质勘测员,在村子外围与那些上山砍柴或下地干活的村民“偶遇”。
她不再使用任何专业术语,也不提“安宁局”或是“灵异事件”,只是像个好奇的游客,和他们拉家常。
“大爷,听你们村晚上挺热闹啊?还有人家半夜起来做饭的?”
“阿婆,你家那锅饭,真能吃出几十年前的味道?给我讲讲呗。”
她带着一台巧的录音设备,将这些关于“夜间自动生火”、“一锅百味”的离奇现象,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
这些故事充满了矛盾和不合逻辑之处,却无一例外,都指向了某种温暖的、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体验。
晚上,在帐篷昏黄的灯光下,她将这些第一手资料整理成一篇篇睡前广播稿。
她绕过了所有官方渠道,匿名联系了一家深夜档的地方电台。
没有分析,没有论证,只有讲述。
其中一期的标题是:“你那锅里的饭不是你做的?我信。”
节目播出后,电台的听众热线几乎被打爆。
无数条留言如潮水般涌入后台。
“我家也这样!我还以为是我睡糊涂了!”
“我发誓,我昨晚喝的粥里有我奶奶做的皮蛋瘦肉粥的味道,可她已经去世十年了!”
“我以为只有我看错了……”
司空玥看着屏幕上滚动的留言,神情复杂。
她知道,她点燃的并非一团火,而是无数根散落在黑暗中的、早已冰冷的火柴。
而现在,它们似乎找到了重新燃烧的理由。
陈三皮决定做最后一顿饭。
就做那道母亲留下的,腊味合蒸。
他提前一,将自家腌制的腊肉和腊肠用温水泡好,又精挑细选了颗粒饱满的糯米,浸在清水里。
整个过程,他都异常专注,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缓慢而精准,仿佛不是在烹饪,而是在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
次日傍晚,当他将所有备好的材料码入瓦钵,架在土灶的蒸锅上时,整座山村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风停了,虫鸣消失了,连村口最爱叫唤的那条大黄狗,也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灶膛里的火苗无声地舔舐着锅底,水汽很快升腾起来,“咕嘟”声成霖间唯一的声响。
氤氲的蒸汽在灶房里弥漫,扭曲了光线,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就在这片朦胧的白雾中,陈三皮看见,灶台的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低着头,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他母亲的模样。
陈三皮没有话,没有惊慌,甚至没有流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仿佛在看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他知道,这或许只是自己油尽灯枯前的幻觉,或许是某种执念的回响,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在眼角轻轻一抹,沾上了一滴滚烫的液体。
然后,他将这滴晶莹的泪,稳稳地滴进了瓦钵的汤汁里。
在盖上锅盖前的最后一刻,他对着那个模糊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轻声:
“这次……我没迟到。”
饭成之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郁香气,瞬间穿透了门窗,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笼罩了整个村庄。
那香味霸道而又温柔,既有腊味的咸香,又有糯米的清甜,还夹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所有闻到香味的村民,都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循着味道,不约而同地向陈三皮家的院子走来。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踏进院门,只是远远地站在外面,像一群虔诚的信徒,默默地看着那扇亮着昏黄灯光的厨房窗户。
在更远处的山坡上,司空玥也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她身前的录音设备早已停止了工作。
她知道,这一刻,不应该被任何外物打扰。
约莫半时后,厨房的灯,熄灭了。
世界重归黑暗与寂静。
良久,那扇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陈三皮扶着门框,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灰败得如同一张被水浸透的纸,但神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环视了一圈院外站着的、黑压压的人群,嘴角咧开,露出一抹熟悉的、略带市侩的笑容:
“都闻着味儿来的?吃了吗?不吃我可全倒了。”
话音未落,他扶着门框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柔软地滑倒在地。
“三皮!”
众人惊呼着上前搀扶,却惊愕地发现,倒在地上的陈三皮,呼吸平稳悠长,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他竟然睡着了。
这是“禁睡”时代开启以来,无数个日夜里,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自然入睡。
更惊饶一幕发生了。
他那条曾经布满狰狞银色脉络的左臂上,那些如同溃烂般的痕迹,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淡淡的金色纹路,它们如初生的晨曦,流转片刻,便彻底隐没于皮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司空玥第一时间冲进了屋内,直奔那口尚有余温的灶台。
瓦钵里的腊味合蒸还散发着热气,饭菜分毫未动。
而在冰冷的锅底,竟然凝结出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霜花。
那霜花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微型图案,形状宛如一枚的印章,与她资料里记载的“幽冥食录”最初的印记有七分相似,神韵却截然不同,少了几分诡异,多了几分温润。
她猛然醒悟。
这不是神器的残留,这是……契约的重塑。
是以一个凡人最纯粹的执念与温情为引,由无数普通人被唤醒的集体愿力,共同铸就的全新契约!
而在千里之外,无数座城市的厨房里,就在陈三皮倒下的同一时刻,两千多个曾被《夜炊白皮书》点亮的灶台,不约而同地,“嘭”地一声,同步升腾起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更旺、更明亮的蓝色火苗。
群山深处,那间简陋的老旧土屋内,陈三皮静静地沉睡在冰凉的土炕之上,呼吸绵长而平稳,仿佛要将这数年来的疲惫,一次性睡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