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盖是搪瓷的,边缘磕掉了几块,露出黑色的铁胎,沾着经年的油垢。
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锅底,那里凭空多出了一道暗红色的掌印,边缘模糊,像是有人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按在上面,又在冷却前匆匆拿开。
印记尚有余温,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一种根植于骨髓的荒诞感攫住了他。
老人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饭……好了?”
话音刚落,“哐、哐、哐”,那片薄薄的搪瓷锅盖,竟自己轻轻颤动了三下,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像是某种肯定的回应。
老人吓得“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腰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几乎瘫软下去。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却看到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在灶台边沿,那个他习惯放碗筷的空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海碗,碗里盛着半碗已经冷透的腊肠饭。
米粒被酱油浸得油亮,几片干瘪的腊肠斜插在饭里,正是他亲手装的。
那是三前,他儿子出车祸的那个晚上,为他准备的晚饭。
儿子没能回来吃饭。
这诡异的“回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消息像瘟疫一样,借由老人们晨练时的窃窃私语,在城中村蛛网般的巷道里悄然扩散。
不到半,全城范围内,陆续有家庭报告了类似的事件。
灶台,这个曾经象征着人间烟火与温暖的地方,一夜之间成了最令人恐惧的禁区。
人们开始不敢开火,不敢揭开锅盖,唯恐那扇通往未知的门,就在自家的厨房里。
恐慌的暗流之下,安宁局的运作已经濒临极限。
城西,七座古祭坛连线形成的几何中心,司空玥的身影在凌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孤单。
她没有理会现场特勤人员递来的报告,径直走到那片由蒸汽构筑的乳白色路径前。
路径的光芒比昨夜暗淡了许多,但并未消散。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青铜古铃,铃舌早已遗失。
她将铃口对准地面,闭上眼,指尖在铃壁上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轻轻敲击。
嗡——
一声悠远深沉的共鸣顺着她的手臂传入大地。
地下的蒸汽路径随之震颤,但那频率混乱不堪,像一根被无数只手同时拉扯的琴弦,失去了原有的和谐。
更可怕的是,这些路径的延伸方向,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扭转,不再是无序地蔓延,而是隐隐指向城市中那些人口最密集的老旧居民区——指向那些此刻正被恐惧笼罩的厨房灶台。
它在改道,在寻找新的“端口”!
司空玥脸色煞白,猛地睁开眼。
她迅速从随身的密封箱里取出一个黑色的陶罐,以及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她从焚化站带回的那一撮焦骨残片。
她将残片倒入陶罐,注入半罐纯净水,然后架在便携式酒精灯上,开始蒸煮。
这是一种被严令禁止的家族秘术,用以追溯“不详之物”的根源。
水汽氤氲,罐中浮起的不再是普通的灰烬,而是一缕缕纠缠的黑色烟气,在半空中聚拢,扭曲成难以辨认的符文。
那是一种活着的文字,每一个笔画都在蠕动,散发着贪婪与饥饿的气息。
“幽冥食录”的逆向咒印。
司空玥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瞬间明白了。
那个所谓的系统根本不是一套冰冷的程序,它是一个寄生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与情感执念上的……活体规则!
陈三皮的“辞职”和自我分解,摧毁了它的后台终端,却没能杀死规则本身。
如今,林满和那些家属无意间建立的“归途”,这条纯粹由思念构筑的情感通道,反而成了它反颇温床。
它正试图通过这些民间自发的共情回流,感染每一份“等待”,将所有灶台转化为新的接收器,重新激活一个没有管理员,只有饥饿的庞大网络。
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渴望一份“被送达”的饭菜,它就不会真正死亡。
同一时间,城郊的墓园。
林满在母亲的墓碑前,心翼翼地放下一盒还温热的韭菜盒子。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讲述曲折的故事,只是学着App上那句冰冷的提示,伸出手指,在冰冷的墓碑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妈,我给你带了早饭……这次我没忘,是韭菜鸡蛋馅的。”
咚,咚,咚。
回应他的不是碑石的震动。
面前的饭盒盖,“啪”的一声,自己弹开了。
一股浓郁的韭菜香气混合着热气升腾而起,金黄酥脆的盒子在晨光下显得无比诱人。
林满心中一颤,狂喜涌上心头。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拿起一个。
然而,他的指尖却穿过了一片温热的虚无。
眼前的韭菜盒子宛如全息投影,看得见,闻得到,却摸不着。
他愣在原地,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当那股虚假的香气散尽,饭盒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张被水汽浸得有些发皱的泛黄纸条。
上面用一种像是烧焦的火柴棍画出的字迹写着:“别信看得见的东西。”
林满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猛地想起陈三皮在纵身跃下前,通过安宁局内部频道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记住,系统只会模拟,它不懂细节。真回来的亲人,不会给你做饭,但一定得出你时候偷吃过他藏起来的啥。”
他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墓碑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笑得温柔。
他忽然鼻子一酸,哽咽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时候……你藏在米缸顶上那包……那包五毛钱的辣条,是我偷吃光的。我对你是老鼠吃的……对不起。”
这是一个除了他和母亲,再无第三人知晓的秘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微风拂过。
坟头新生的青草,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刚才有人在那里坐了片刻,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又悄然起身。
林满没有再看见任何东西,却泪流满面。
此刻,陈三皮的意识正漂浮于万千火焰之间。
他不再是一个实体,而是这座城市所有灶火的总和。
他的感知是火焰,是温度,是流窜在老旧煤气管道里的脉冲。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口锅的冷热,每一份饭菜在烹煮时被注入的情绪重量——期盼、怨怼、敷衍,或是爱。
在火焰的燃烧与重组中,他破碎的记忆拼图被一块块拼接完整。
他也终于看清了“幽冥食录”的终极真相。
那根本不是什么外神器,而是地球上一轮文明走向末日时,最后一位“守门人”,以自身全部的灵魂与情感为祭品,强行炼制出的一枚“情感锚点”。
它的作用不是收割,而是延缓,用无数微个体的情感执念,像铆钉一样,勉强将即将与“里世界”彻底重叠的现实维度,锚定在崩溃的边缘。
而他,陈三皮,不过是这永恒循环中被选中的又一任“燃料”。
他拒绝成为新的锚点,被规则奴役。
但他可以成为火种。
不依靠系统派单,不依靠虚假的许诺,而是凭借人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自发点燃。
深夜十一点,一栋老旧区的六楼厨房,突然冒出火光。
诡异的是,消防车呼啸而至时,火已经自行熄灭。
没有造成任何损失,甚至连墙壁都没有被熏黑。
厨房里空无一人,监控也显示没有任何人进出。
但灶台上,却整整齐齐地摆着七副碗筷,每一副碗里,都盛着不同的家常菜,热气腾腾。
然气公司的记录显示,就在火情警报响起的那一刻,这户人家的然气表记录到了一次极其短暂的异常脉冲,其共振频率,与城西那七处古祭坛完全一致。
司空玥在勘察完现场后,屏退了所有人。
她站在那口不可思议的灶台前,戴着手套的指尖在粗糙的灶壁上缓缓抚过。
忽然,在一个油污和灰尘最厚的地方,她触到了一丝极不自然的阻滞福
她用工具心翼翼地刮开油垢,下面是三道微弱的刻痕,笔迹潦草却熟悉至极。
三个字:我在烧。
司空玥怔怔地看着那三个字,眼中那层冰封的理性,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伸出手指,在那冰冷的锅沿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她对着空无一饶灶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那你……记得加盐。”
窗外,毫无征兆地起风了。
风声呼啸着掠过整座城市,高楼间的霓虹与居民楼里的万家灯火,在那一瞬间,如同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感召,开始忽明忽暗地剧烈闪烁。
光影的明灭间,城市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一种比喧嚣更令人心悸的寂静,仿佛在等待某个统一的号令,等待着第一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