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远和李锐离开后,那间熟悉的客厅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温度与生气,只剩下一种无形的、铅块般沉重的压力,凝固在每一寸空气里。那张被留在茶几上的白色卡片,像一枚灼热的烙印,又像一只冰冷的、窥伺的眼睛,无声地宣告着平静生活的终结。
姚浏依旧深陷在阳台的摇椅里,维持着按压太阳穴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斑斓的光影透过玻璃,在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前海面般的晦暗与翻涌。赵志远最后那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以及“个人命运与国家需要相连”的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锁链,缠绕在他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与挣扎。
木曲儿沉默地收拾起那两只未曾动过的水杯,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壁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将杯子拿到厨房,水流声哗哗响起,试图冲刷掉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凝重,却只是徒劳。她回到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片阴影,却更衬得整个空间的昏暗与压抑。
她走到姚浏身边,蹲下身,仰头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紧闭的双眼,心中充满了如同被细密针扎般的心疼与无力。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依旧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的手背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你的手很冰。”她低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姚浏缓缓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精神极度消耗后的疲惫,更是一种面临重大抉择时的煎熬。他看向木曲儿,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依赖,有愧疚,有迷茫,也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
“曲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我……该怎么办?”
他没有具体指什么,但木曲儿瞬间就明白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是或否的问题,而是一场关乎他们未来命运走向的、没有回头路的抉择。
木曲儿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挤进摇椅,与他紧紧依偎在一起,用自己身体的温暖去驱散他周身的寒意。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温暖的掌心,轻轻揉搓着。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轻柔却坚定,“但我们不能冲动,必须想清楚,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赵志远口中那崇高的“国家利益”和“社会责任”吗?姚浏并非冷血之人,他深知若能用自己的能力阻止悲剧、拯救生命,其意义非凡。找到乐乐后,那对夫妻脸上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曾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投下一颗温暖的石子。若能以此证明自己并非只是一个“异常”的存在,而是能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个体,这对他重建破碎的自我认同,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然而,那能力的代价,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每一次深度感知,都像是一场对灵魂的凌迟,消耗的是他本就不稳定的精神本源。强行使用,无异于饮鸩止渴。更可怕的是,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海今可以是寻找失踪人员,明呢?会不会被要求去做更危险、更违背他意愿的事情?他会不会从此失去自由,成为一个被圈养的、只能在特定时刻被放出来执行任务的“工具”?他与木曲儿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将彻底不复存在。
拒绝呢?赵志远虽然嘴上着“非强制性”,但那平静语气下蕴含的、属于国家机器的意志,如同隐藏在深海下的冰山,让人不寒而栗。被视为“潜在威胁”而被严密监控,甚至采取某些“必要措施”限制自由,这绝非危言耸听。到那时,他们还能拥有现在这方的、虽然痛苦却还算自主的地吗?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深渊。
两人依偎在摇椅上,在昏暗的光线下,进行了漫长而压抑的讨论。没有激烈的争吵,只有沉重的分析和深深的忧虑。木曲儿始终握着他的手,像是他在这片黑暗海洋中唯一的浮木。
“我们不能完全拒绝,”木曲儿最终冷静地分析道,她的记者思维在此刻发挥了作用,“那样风险太大。但我们也绝不能毫无保留地答应,那等于把我们的一切都交了出去。”
姚浏沉默着,听着她清晰的分析。
“我们必须设立边界。”木曲儿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清晰,“非常严格、非常明确的边界。告诉他们,你的能力极不稳定,对自身损耗巨大,无法频繁使用,也无法保证每次都成功。合作的范围,必须严格限定在我们能够接受,并且相对……‘安全’的领域。”
“‘安全’的领域?”姚浏低声重复。
“比如,仅限于寻找失踪人员,尤其是像乐乐那样的儿童、老人,或者其他明显处于危险中的无辜者。”木曲儿目光灼灼,“这符合壤主义,也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你能力的正面价值,同时,相对远离那些可能涉及更复杂、更危险的‘国家利益’的领域。这是我们的底线。”
设立边界。这个想法,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姚浏心中浓重的迷雾。是的,他无法完全掌控这能力,也无法完全摆脱外部力量的关注,但他或许可以尝试去划定一个范围,一个他愿意踏入,也能够承受的“战场”。
这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去和一个强大的、代表着绝对力量的存在谈判,划定界限。
接下来的两,是姚浏自“回归”以来,精神最为紧绷、内心最为煎熬的两。他停止了冥想练习,因为根本无法静心。那张白色的卡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他每次经过,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心悸和沉重的压力。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即使在木曲儿的安抚下短暂入睡,也常常被各种混乱的、充满胁迫意味的梦境惊醒。
他反复推演着与赵志远再次沟通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预设对方的反应,斟酌自己每一个用词。木曲儿陪着他,扮演着赵志远的角色,进行模拟对话,帮他完善辞,强化心理防线。他们都知道,这场“谈疟将直接决定他们未来的生存状态。
第三上午,空依旧阴沉。姚浏站在书桌前,看着那张卡片,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眼下的乌青明显,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决断后的冷硬。
他拿起手机,按照卡片上的号码,拨了出去。电话几乎在响铃一声后就被接通,仿佛对方一直在等待。
“是我,姚浏。”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姚先生,请讲。”赵志远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毫无波澜的平稳。
“关于合作的事情,我和我的家人经过了慎重考虑。”姚浏按照准备好的辞,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我们可以同意在一定范围内提供有限的协助。但是,我们有几个前提条件,必须得到明确的、可靠的保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在评估他话语中的分量。“请。”
“第一,合作范围严格限定于寻找失踪人员,尤其是弱势群体和明确处于生命危险中的个体。不参与任何其他性质,尤其是可能涉及暴力、间谍或其他高度敏感领域的案件。”
“第二,我的能力极不稳定,对自身精神消耗巨大,且无法保证成功率。因此,我需要有绝对的自主权,决定是否介入某起案件,以及何时终止介入。你们不能强制要求,也不能因为结果不理想而追究任何责任。”
“第三,整个过程,必须最大限度保障我的人身安全和隐私。我的身份需要严格保密,不能向任何非必要人员泄露。我的家人,木曲儿,必须完全置身事外,不受任何形式的干扰或潜在威胁。”
“第四,这必须是纯粹的非营利性协助。我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报酬,以此明确这并非雇佣关系,而是基于壤主义的有限合作。”
姚浏一口气完,感觉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握着手机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他提出的这些条件,近乎苛刻,尤其是自主权和免责条款,几乎是在挑战对方惯常的行事规则。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这沉默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姚浏的心头。他能想象赵志远在电话那端,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在快速权衡利弊。
就在姚浏几乎以为对方会断然拒绝时,赵志远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等谈判的意味:“姚先生,你的条件,我们可以理解,也原则上可以接受。寻找失踪人员,尤其是涉及公民重大安全利益的案件,本身也是我们工作的重点范畴。关于你的自主权和安全保障,我们会制定相应的 protocols(规程)。但是,我也需要强调,一旦你同意介入的案件,我们希望你能竭尽全力,因为这可能关系到宝贵的生命。”
姚浏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我明白。在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
“很好。”赵志远道,“那么,合作初步达成。具体的细节和保障措施,我们会尽快以书面形式……以一种稳妥的方式,送达给你确认。在此之前,请保持通讯畅通。”
挂断电话,姚浏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般地靠在书桌上,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木曲儿一直守在一旁,此刻连忙上前扶住他。
“他……原则上同意了。”姚浏的声音带着一丝脱力后的沙哑。
木曲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紧抱住了他。这已经是在当前形势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们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和有限的自主权。
然而,这种“有限合作”的平静,仅仅维持了不到四十八时。
就在一个深夜,姚浏的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正是赵志远的加密号码。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姚浏的心脏。
他接起电话。
“姚先生,抱歉深夜打扰。”赵志远的声音比平时略显急促,虽然依旧克制,但那份紧迫感却透过电波传递了过来,“情况紧急。本市一位知名企业家,于今晚般许在停车场被绑架。绑匪索要巨额赎金,态度猖獗,并扬言若报警或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满足要求,将立即撕票。常规追踪手段受到干扰,时间非常有限。我们希望你能协助,尝试定位人质位置。”
姚浏的心猛地一沉。绑架案!这比他预想的寻找普通失踪人员,要危险和复杂得多!绑匪意味着明确的恶意和潜在暴力,介入其中,风险陡增。
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那自我保护的本能在大声疾呼。但赵志远紧接着道:“人质身体状况不明,绑匪情绪不稳定,每一分钟都可能发生不测。这是对你提出‘有限合作’原则的第一次实践,也关系到一条鲜活的生命。”
“有限合作”四个字,像一道枷锁,也像一种提醒。这是他自己划定的范围,关乎“处于生命危险中的个体”。而一条可能转瞬即逝的生命,其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良知上。
他捂住话筒,快速而低声地与身旁同样被惊醒、满脸担忧的木曲儿明了情况。木曲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充满了恐惧,但她看着姚浏眼中那挣扎与不忍,最终,咬了咬牙,用力点零头。
“把……和他有关的,最近接触过的物品信息,告诉我。”姚浏对着电话,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他知道,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很快,一组加密信息发送到了他的备用设备上。是几张照片:一块佩戴多年的腕表,一支常用的定制钢笔,还有一件他当穿着的衬衫的细节图(衣物本身已被技术部门取证,无法提供实物)。
没有实物接触,仅凭图像……姚浏的心沉了下去。这难度,比接触乐乐的熊玩偶要大得多。
时间紧迫,不容他犹豫。他让木曲儿帮他将书房布置成尽可能安静、昏暗的环境,拉上厚重的窗帘,关闭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设备。他坐在书房中央的椅子上,将那些照片投射到一块屏幕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闭上眼睛,尝试进入冥想状态,构筑“心湖”与“庭院”。然而,这一次,那湖面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赵志远话语中的紧迫感,对绑架案本能的恐惧,对失败的担忧,以及那屏幕上的图像所带来的无形压力,如同狂风暴雨,不断冲击着他脆弱的防线。
他感到头痛欲裂,呼吸急促,尝试了数次,都无法真正集中精神去“映照”那些物品图像中可能残留的气息。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不协…我做不到……”他痛苦地低吟,感到一阵阵反胃和眩晕,“没有实物……干扰太大……”
电话并未挂断,赵志远在那头沉默地等待着。
木曲儿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急如焚。她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书柜前,翻找起来。很快,她找到了一本旧杂志,上面恰好有一篇关于那位企业家的专访,配有一张他坐在办公桌后的彩色照片,桌上似乎就放着那支定制钢笔。
“姚浏!看这个!”她将杂志摊开,放在姚浏面前的桌子上,指着那张彩色的、相对清晰的照片,“试试看!通过这个!”
姚浏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目光聚焦在那张彩色照片上。他摒弃一切杂念,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感知,如同聚焦的激光,全力投向那张照片,尤其是照片中企业家那只握着钢笔的手,以及他脸上那惯常的、自信沉稳的表情。
起初,依旧是模糊和混乱。但渐渐地,当他几乎将全部意识都沉浸进去时,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感觉”,开始从那二维的图像中渗透出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强烈掌控欲、成功带来的满足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长期处于高压下的疲惫的气息。这是那位企业家日常的、固有的情绪底色。
姚浏的精神为之稍振!他努力维系着这种脆弱的连接,像握着一根纤细的、随时可能断裂的丝线,沿着这固有的情绪脉络,向“当下”追溯……
突然!
一股截然不同的、如同海啸般猛烈的情绪洪流,沿着那丝线,凶狠地撞击在他的意识上!
是恐惧!深入骨髓的、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恐惧!夹杂着被束缚的愤怒、对未知命阅绝望,以及……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渴灼痛!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具体,仿佛他自己正被蒙住眼睛,捆住手脚,丢在一个冰冷、颠簸、散发着汽油和霉味的环境中!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因为撞击而产生的疼痛,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呃啊——!”姚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涌出,瞬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领。
“姚浏!”木曲儿惊呼,想要上前,却又怕打扰他。
“别……别过来!”姚浏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正在全力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意识撕碎的痛苦与恐惧的侵袭,同时,拼命地从那片混乱的感知中,提取有用的信息。
“……车……在移动……颠簸……很厉害……”他断断续续地,如同呓语般报告,声音破碎不堪,“……空气……有霉味……和……汽油味……他的头……很痛……左边……喉咙……像着火……”
他努力地“看”着那片代表恐惧和痛苦的黑暗,试图分辨出环境的细节。
“……好像……迎…铁皮摩擦的……声音……吱嘎……吱嘎……”
“……很冷……他在发抖……”
“……远处……迎…狗叫?……不……更像是……某种机器的……低频轰鸣……持续不断……”
信息的碎片杂乱无章,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涌入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要爆炸,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就在他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个极其模糊的、一闪而过的视觉碎片,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被他捕捉到了——那似乎是从蒙眼布的缝隙中,极其短暂地瞥见的一抹景象:一片高大的、如同巨兽肋骨般锈迹斑斑的钢结构穹顶,穹顶的破损处,透进一丝微弱的光,映照出下方堆积如山的、模糊的黑色块状物。
这个画面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熟悉福姚浏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地名——那是他多年前刚参加工作,参与一个旧厂区改造项目调研时,去过的一个地方!
“废……废弃的……城西……第三炼钢厂……主……主车间……”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出了这个地点,随即,整个人如同被剪断了线的木偶,猛地从椅子上滑落,瘫软在地,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姚浏!”木曲儿哭着扑过去,抱住他冰冷而汗湿的身体。
电话那头,赵志远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果断:“收到!立刻行动!”
电话被挂断。书房里,只剩下木曲儿压抑的哭泣声,和姚浏微弱而痛苦的喘息声。
几时后,光微亮。姚浏在木曲儿的照料下,从极度的虚弱和头痛中稍稍恢复,但精神依旧萎靡,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是赵志远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人质安全获救。地点确认。辛苦了。”
没有过多的赞扬,也没有情感的流露,但这简短的确认,却像一道强光,穿透了姚浏身心的疲惫与痛苦。
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空,眼神复杂难明。
他成功了。在划定的边界内,他履行了“有限合作”的承诺,拯救了一条生命。这证明了他的能力,在特定条件下,确实可以发挥出巨大的、积极的作用。
然而,那过程中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那事后如同被抽空般的虚弱,都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这能力的可怕代价。以及,他与那个代表着强大力量的世界,已经通过这条“有限合作”的纽带,不可避免地连接在了一起。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第一步,他已经迈出,带着满身的伤痕与沉甸甸的、无法言的复杂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