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渊研究与援助中心”(ARAc)的成立,如同在寂静的深潭中投入了一颗精心雕琢的石子,它所激起的涟漪,并未立刻转化为惊涛骇浪,而是以一种更缓慢、更深远的方式,向着未知的领域扩散。园区内,由周振雄牵头组建的、汇聚了国内外多位对意识科学前沿抱有开放态度的顶尖学者的研究团队,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他们的首要任务,并非急切地对姚浏进行新一轮的测试,而是系统地梳理、验证和分析姚浏过往所有的案例数据,包括赵志远方面提供的部分脱敏资料,试图从中提炼出这种“超常感知能力”的可量化特征与能量模型。
姚浏和木曲儿的生活,也因此进入了一种相对规律,却依旧被无形边界所框定的新阶段。他们每周会固定前往ARAc一至两次,姚浏会配合进行一些非侵入性的基础监测,比如在高度放松状态下记录其脑波、心率变异性和周围生物场的微弱变化,并与那块作为源头的陨石碎片能量场进行比对。更多的时候,他则是作为“顾问”,与研究人员进行深入的、哲学层面的探讨,分享他能力运作时的主观体验、那些记忆混淆带来的困扰,以及中东事件后如影随形的道德重负。
在这个过程中,姚浏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理性审视而非猎奇窥探的尊重。这些科学家们,眼中闪烁着的是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与敬畏,而非功利性的贪婪。他们认真记录他的每一句话,试图理解那“心湖”、“映照”、“情绪噪音”等隐喻背后可能对应的神经机制或物理原理。这种环境,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放松,甚至开始尝试用更精确的语言,去描述那原本只可意会的内在世界。
与此同时,ARAc依托其非营利、保密的性质,以及周振雄、苏雨在学术界和特定圈层的影响力,开始谨慎地向外界传递其存在与宗旨。信息通过加密的学术网络、范围的研讨会以及高度筛选的私人渠道流通,旨在寻找和吸引那些可能拥有类似微弱或不稳定“异常感知”,并因此陷入困惑、痛苦乃至被社会排斥的个体。
起初,回应寥寥,如同石沉大海。世界太大,类似的案例太过罕见且分散,更多可能被归为精神疾病、巧合或纯粹的想象。
转机,发生在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ARAc加密数据库收到了一份来自北欧的、经过重重验证的匿名求助信息。求助者是一位名桨艾莉娅”的年轻女性(化名),她在信息中描述了自己一种无法解释的“共副能力——当她接触到某些承载着强烈情感的古老物品(尤其是家族传承的饰物)时,会短暂地、不受控制地“看到”或“感受到”与物品相关者的某些强烈情绪片段或模糊场景。这种能力时灵时不灵,且常常伴随着剧烈的偏头痛和短暂的意识恍惚,让她无法正常工作和社交,被当地医生诊断为“严重的焦虑症伴随解离性症状”。
ARAc的研究团队如获至宝,在严格保密和取得艾莉娅知情同意的前提下,通过加密视频与她进行了首次接触。姚浏和木曲儿也坐在了监控屏幕前。画面中的艾莉娅脸色苍白,眼神怯懦,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她心翼翼地展示了一枚她曾祖母传下来的银质胸针,并描述了触摸它时,偶尔会感受到的、一种混合着战争离别悲伤与坚韧等待的复杂情绪。
研究人员引导她进行了一些简单的认知测试和情绪评估。当艾莉娅在视频那头,因为一次突然的情绪回溯而痛苦地按住太阳穴,身体微微蜷缩时,姚浏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握紧了。他太熟悉那种表情了,那是被不受控制的内在感知突然袭击后的无助与生理性不适。虽然艾莉娅的能力远比他微弱和局限,但其本质,何其相似!
“很像……但很弱,”姚浏低声对身旁的木曲儿,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找到“同类”的微妙触动,也有对对方承受痛苦的感同身受,“像……隔着厚厚的、起雾的玻璃看烛火,光影模糊,但温度……能感觉到一点。”
木曲儿紧紧握住他的手,她能感觉到姚浏身体细微的颤抖。她知道,艾莉娅的出现,证实了他们并非宇宙中孤独的异类,但也同时意味着,世界上还散布着其他正在默默承受类似痛苦的人。
ARAc迅速与艾莉娅建立了稳定的支持联系,为她提供了专业的心理疏导,并远程指导她进行一些基础的冥想和情绪 grounding (锚定)练习,帮助她应对能力的突然发作。虽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艾莉娅在后续的通讯中表示,仅仅是“被理解”、“被认真对待”而非直接贴上“精神病”的标签,就已经让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安慰和希望。
艾莉娅的案例,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隐秘的大门。此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份经过筛选的求助信息,从世界不同角落汇入ARAc。
有一位住在南美雨林边缘镇的中年土着草药师,能够极其模糊地感知到特定植物的“情绪”或“状态”(比如是否健康、饱含水分或濒临枯萎),这种能力世代相传,但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变得愈发不稳定,且被外人视为巫术。
一位东欧国家的前矿业工程师,在一次严重的矿井塌方事故中被困数日后获救,此后开始出现诡异的幻听,能“听到”地下深处特定岩层结构所发出的、一种极其低频的、仿佛呻吟般的“声音”,这让他无法再从事本行,生活陷入困顿。
还有一个更令人心碎的案例,来自国内一个偏远山村的男孩,他偶尔能“看到”即将去世的亲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白色的“光晕”。这种无法解释的“预见”带给家人巨大的恐慌,也让孩子自己被孤立,被称为“不祥之人”。
每一个案例,都像一块破碎的、棱角分明的拼图,呈现出与姚浏能力或相似或迥异的侧面。有的与物品相关,有的与环境共鸣,有的则涉及生命的微妙状态。它们的共同点是:微弱、不稳定、无法自主控制,且给承载者带来了巨大的现实困扰与精神痛苦。
ARAc的研究团队忙碌起来,他们为每个案例建立了独立的档案,尝试进行跨文化的比较研究,寻找可能的规律。他们发现,这些能力的触发似乎都与某种极赌生理或心理应激事件有关(重病、濒死体验、重大创扇),并且都表现出对常规科学检测手段的“屏蔽性”——脑部扫描或许能显示出异常活跃的特定区域,但无法解释其信息的来源和机制。
姚浏默默地关注着这一牵他阅读着每一份经过处理的案例报告,观看那些有限的、得到许可的访谈录像。他看到那位草药师抚摸植物时专注而迷茫的眼神,听到前矿工描述地下“呻吟”时那无法掩饰的恐惧,更看到那个被孤立的男孩眼中,与年龄不符的、早熟的悲伤与困惑。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在他心中涌动。他曾以为自己承受的是独一无二的诅咒与奇迹,如今却发现,他只是众多被无形浪潮拍打到岸边的、挣扎着的贝壳中的一个。不同的是,他这块“贝壳”内部,蕴藏着的是一颗远比其他人更大、更明亮,却也带来了更多风暴与痛苦的“珍珠”。
他的能力,在ARAc目前接触到的所有案例中,无疑是最强大、最稳定、适用范围最广的。他能主动感知情绪,追溯物品记忆,甚至在极远距离进行模糊定位,这是其他案例完全无法企及的。那块蓝月湖底的陨石碎片,如同一个强大的能量放大器和解码器,将这种潜藏于人类意识深处的、普遍却微弱的“感知”潜质,在他身上激发和放大到了极致。
这种认知,并未带来任何优越感,反而让他肩头的责任愈发沉重。他是那个被选中的、走在最前面的探路者。他的每一次抉择,他的成功与失败,他的痛苦与反思,都可能成为后来者的指引或警示。
一晚上,在ARAc那间属于他们的临时休息室里,姚浏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木曲儿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递给他。
“看到他们……我好像……更明白了一点。”姚浏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
“明白什么?”木曲儿轻声问。
“明白……这能力,或许不是‘异常’,而是……一种被遗忘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古老‘感官’。”他缓缓道,像是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就像有些人听力特别敏锐,有些人味觉异常发达……我们这些人,可能只是……在某种极端条件下,意外唤醒了对‘情绪’、对‘信息场’、对生命本身状态的……一种迟钝的、原始的‘感官’。”
他转过身,看向木曲儿,眼中闪烁着清冷的光:“只是,这种‘感官’太粗糙,太不受控制,就像刚进化出视觉的原始生物,无法理解和处理过于复杂的光影,反而会被强光刺伤。而我……”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与沉重,“我可能是因为那块陨石,意外得到了一个……高精度的‘望远镜’甚至‘雷达’,看得更远,更清,但也被那庞大的信息量和反噬……擅更深。”
这个比喻,让木曲儿心中一震。她仿佛看到了一条隐约的脉络,将姚浏与其他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承受着类似痛苦的人们连接了起来。他们不是怪物,不是神灵,只是一群在进化道路上,意外踏入了某个未知感官领域的、迷路的先行者。
“所以,ARAc存在的意义……”木曲儿若有所悟。
“嗯,”姚浏点零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垠的黑暗,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些同样在迷茫中挣扎的灵魂,“或许……就是帮助这些意外醒来的人,学会如何与这陌生的‘感官’共存,如何不被它带来的‘强光’刺伤,甚至……在未来某一,能够真正理解它,温柔地使用它。”
发现其他案例,并未减轻姚浏自身的痛苦与困境,却赋予了他经历更深远的意义。他从一个孤独的承受者,逐渐转变为一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连接着散落于世界各地的“同类”的、微弱却坚实的纽带。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他知道,他不再只是为自己,也为那些尚未被发现的、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的艾莉娅们、草药师们、矿工们和男孩们,艰难地探寻着一条可能的出路。
这担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但那重量之中,似乎也多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