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能力者聚会ARAc数据库里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破碎的案例报告,如同散落在黑暗宇宙中的孤立星辰,每一颗都闪烁着微弱而独特的频率,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迷茫。然而,当“心渊研究与援助中心”的存在,如同一座无形的引力源,将这些孤星缓缓吸引、靠近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越地理与文化的微弱共鸣,开始在机构内部隐秘地滋生。
周振雄和研究团队的核心成员,在进行了长达数月的谨慎评估、反复的背景核查,并征得了姚浏、木曲儿以及几位相对稳定且意愿强烈的求助者(包括北欧的艾莉娅、南美的草药师玛利亚、东欧的前矿工伊万,以及经过其监护人同意的国内山村男孩石头)的明确同意后,一个大胆而充满挑战的构想被提上了日程——举办一次范围的、绝对保密的、全球能力者线上聚会。
这个提议,在ARAc内部引发了激烈的讨论。支持者认为,面对面的交流(哪怕是线上的)所能带来的情感支持、经验分享与归属感,是任何报告和远程指导都无法替代的。反对者则担忧,将如此多“异常”个体聚集在一起,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能量干扰、精神共鸣甚至集体性的失控风险,更不用那巨大的信息安全压力。
最终,推动决议通过的,是姚浏在一次内部伦理委员会上的简短发言。他坐在轮椅上,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和坚定。
“我们……都需要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怪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孤独……有时比能力本身……更伤人。风险……存在。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找到面对风险的方法。”
他的话,触动了许多人。最终,在制定了极其严密的安全预案、启用ARAc最顶级的加密通讯网络、并安排多位心理专家和医护人员全程待命后,第一次全球能力者聚会,在一个被严格选定的、北京时间的深夜(以兼顾不同时区的参与者),于ARAc核心会议室及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几个安全节点,同步启动。
姚浏和木曲儿坐在ARAc主会议室里。房间经过了特殊布置,灯光柔和,座椅舒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有助于宁神的檀香。巨大的环形屏幕上,被分割成数个窗口,分别连接着远在北欧的艾莉娅(她紧张地坐在一间温馨的书房里)、南美雨林边缘的玛利亚(背景是简陋的木屋和摇曳的灯火)、东欧城市的伊万(他拘谨地坐在一张旧书桌前),以及在国内ARAc另一个安全房间里的、由一位女性研究员陪伴的石头。
周振雄作为主持人,用温和而庄重的语调宣布聚会开始,并再次强调了保密原则和相互尊重的氛围。他首先邀请每位参与者,用自己的方式,简要地介绍自己和那如影随形的“赋”或“诅咒”。
艾莉娅第一个开口,声音细弱,带着北欧语言特有的柔软腔调,通过同声传译设备清晰地传来。她再次提到了那枚曾祖母的胸针,描述了触摸它时,那如同“被短暂拉入一场古老黑白电影”的感觉,以及随之而来的、仿佛要裂开的头痛。“我……我一直以为是我脑子出了问题,”她怯生生地总结,眼圈微微发红,“直到看到ARAc的信息……”
接着是玛利亚,她的西班牙语带着浓重的乡土音,经由翻译,她讲述了自己家族世代与植物“对话”的模糊传统,以及这种能力在现代社会中的格格不入和逐渐失控。“它们(植物)不话,但它们……会‘感觉’,”她努力地寻找着词语,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胸前一枚风干的草药护身符,“有时是渴,有时是痛,有时……是阳光照在叶子上的快乐。但最近,这些‘感觉’变得很吵,很乱,让我睡不着觉。”
然后是伊万,这个身材高大却显得佝偻的前矿工,用带着斯拉夫口音的英语,低沉地描述着那场矿难之后,开始萦绕在他耳边的、来自地底的“呻吟”。“那不是声音,”他用力地摇头,脸上带着恐惧与困惑,“是……震动?是压力?我不清!但它就在那里,日夜不停,告诉我哪里岩石在哭泣,哪里煤层在窒息……我再也无法下井了,我甚至害怕靠近任何地下室。”
最后,是所有参与者中年龄最、也最让人心疼的石头。他躲在陪伴的研究员身后,只露出一双黑亮却充满不安的大眼睛,在研究员的鼓励下,用极其微的、带着浓重乡音的中文:“我……能看到……爷爷奶奶身上……有灰白色的……烟……然后……他们就不见了……” 他完,立刻把脸完全埋在了研究员的胳膊里,的身体微微发抖。
每一个讲述,都像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展示着不同形态却同样深刻的痛苦。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翻译设备工作的微弱电流声。木曲儿紧紧握着姚浏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手心渗出的冰冷汗水,也能感觉到他身体那细微的、共鸣般的颤抖。他听着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与他部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苦难,一种深切的、超越语言的悲悯,如同无声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心。
轮到他时,他沉默了更久。屏幕上所有的窗口,那些来自不同大陆、不同文化的目光,都静静地、带着某种期盼与敬畏,聚焦在他身上。他们都知道,他是他们之中最“强大”的那一个,也是承受了最多、走到了最远的那一个。
姚浏深吸一口气,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虚弱与沉重,他用沙哑而缓慢的声音,第一次在“同类”面前,坦诚地分享了他的蓝月湖,他的魂魄归来,他那如同背景噪音般无处不在的情绪感知,那令人崩溃的记忆混淆,那“共鸣仪”下的希望与代价,以及……那片中东沙漠里,永远无法抹去的、带着血腥气的负罪福
“……它不总是诅咒,”他最后道,目光扫过屏幕上每一张面孔,仿佛在与他们进行灵魂的对视,“它也曾帮我找到走失的孩子,救回被绑架的人……但它更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双刃剑,我用它救人,也可能……在不经意间,划伤无辜。”
他的坦诚,如同打破了最后一层坚冰。接下来,交流变得自然了许多。他们开始分享各自为了“控制”这该死的能力而尝试过的、各种各样、甚至有些可笑的方法。
艾莉娅她发现听特定的、频率稳定的古典音乐,能像“耳塞”一样,暂时阻挡那些物品传来的情绪碎片。
玛利亚展示了她的草药护身符,声称某些特定草药的气味,能帮助她“过滤”掉植物传来的过于杂乱的信息,只保留最清晰的那一两种。
伊万则有些不好意思地,他发现在极度嘈杂的环境下(比如靠近繁忙的公路),地底的“呻吟”反而会被掩盖,让他获得片刻安宁,虽然他明知这只是掩耳盗铃。
石头虽然没什么,但陪伴他的研究员代为分享,发现让孩子专注于他最喜欢的捏橡皮泥活动,能有效减少他看到“灰白色烟”的频率和恐惧。
这些方法,在严谨的科学家看来,或许充满了主观性和安慰剂效应,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是这些孤独的个体,在漫长的痛苦中,凭本能摸索出的、与自身异常共存的生存策略。
姚浏认真地听着,时而点头。当被问及他的方法时,他提到了张大师教导的冥想,构筑“心湖”与“庭院”的意象,也提到了与木曲儿的情感连接作为最重要的“锚点”。他还坦诚了“共鸣仪”的存在与其巨大的风险。
“我们……似乎都在寻找自己的‘锚’,”姚浏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了悟,“音乐的频率,草药的气味,外界的噪音,专注的手工,冥想的意象,还迎…所爱之人。” 他看向身旁的木曲儿,目光温柔而依恋。
“而代价……”艾莉娅轻声接话,抚摸着自己的太阳穴,“是头痛,是失眠。”
“是与社会脱节,被视为异类。”玛利亚叹了口气,眼神望向窗外漆黑的雨林。
“是恐惧,是失去正常的生活。”伊万低沉地,双手紧紧交握。
“是……被害怕,被叫做扫把星……”石头把脸埋得更深了,声音闷闷地传来。
屏幕上,陷入了一片沉默。一种无声的、深刻的理解,在所有人之间流淌。他们能力各异,来源不同(姚浏源于陨石与生死,艾莉娅似乎与家族遗传和物品亲和有关,玛利亚偏向于古老的自然感知传承,伊万则源于极限环境下的创伤应激,石头的能力则更加神秘难解),但他们都背负着类似的沉重代价——身体的痛苦,精神的折磨,以及被正常世界排斥的孤独。
“或许……”周振雄适时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充满了学者的人文关怀,“我们今日聚集于此,最重要的意义,并非立刻找到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而是确认——我们并不孤独。我们承受的,是可以被理解的痛苦。”
他提出了一个更具建设性的构想:“我提议,在ARAc的框架下,建立一个加密的、非同步的‘互助交流网络’。大家可以随时在上面匿名或化名分享自己的近况,新的发现,控制能力的技巧,甚至是……单纯的倾诉。我们不再是散落的星辰,而可以成为……一个彼此照耀、彼此支撑的微弱星群。”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参与者无声的赞同。屏幕上,每一张脸上,那最初的紧张、恐惧和迷茫,似乎都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组织的、微弱的释然与希望。
第一次全球能力者聚会,在一种混合着沉重、悲伤却又奇异地充满了温暖与联结的氛围中结束了。当屏幕一个个暗下去,会议室里重新恢复安静时,姚浏靠在轮椅上,久久没有话。
木曲儿蹲在他面前,担心地看着他:“很累吗?”
姚浏缓缓摇了摇头,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与远方那些“同类”灵魂共鸣的细微震颤。
“不累……”他低声,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时空,“只是……感觉心里……某个一直空着的地方……好像……被填满了一点点。”
他依然是那个背负着最深重痛苦与责任的探路者,但此刻,他回头望去,不再是空无一饶荒野。在他身后,跟随着艾莉娅、玛利亚、伊万、石头……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多身影。他们步伐蹒跚,满身伤痕,但他们的眼中,开始重新闪烁起微弱却顽强的光芒。
这条遍布荆棘的未知之路,似乎,不再那么孤独了。而这条由痛苦与希望交织而成的、连接着全球能力者的无形纽带,也在此刻,悄然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