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绝对的坠落与相对的静止中,失去了意义。
唯有痛苦是真实的刻度。
白子画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两种力量拉扯、撕碎。一边是下方污秽空洞传来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吸入碾碎的恐怖吸力;另一边,是顺着紧扣的指骨、逆流回骨头体内后,与那暴走洪荒之力正面冲撞所带来的、无休止的反馈与反噬。
他的仙元早已遍布裂痕,如同被重锤反复敲击的琉璃盏,每一次骨头体内力量的剧烈波动,都震得他神魂欲裂,鲜血便无法抑制地从口鼻、甚至毛孔中沁出。那原本清冷如谪仙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又被不断溢出的淡金与暗红血污浸染,呈现出一种濒死的、却又带着诡异执拗的美福
他紧扣着她手腕的手指,指骨早已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变形,皮肉被狂暴的能量灼烧得焦黑翻卷,露出森然白骨。但他没有松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这紧扣的五指,和那始终未曾移开的、锁在她脸上的目光之郑
他像一座正在无声崩塌、却依旧死死锚定在深渊边缘的雪山,用自己的一切,试图拉住那个正在被黑暗与疯狂吞噬的身影。
骨头眼中的金色火焰,如同风中残烛,疯狂地明灭、跳跃、冲突。白子画那微弱却执拗的仙力与意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她混乱狂暴的识海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应。
那不是镇压,不是驱逐,而是一种近乎“同归”的共鸣与引导。
他的力量太微弱了,与那浩瀚暴戾的洪荒之力相比,如同萤火之于烈日。但正是这缕微弱的光,带着他灵魂深处最纯粹、最不容错辨的某些东西——悔恨、痛楚、守护,以及那份近乎卑微的、名为“白子画”的执念——强行闯入,照亮了某些被疯狂淹没的角落。
“花千骨”的记忆碎片仍在咆哮。绝情池水的灼痛,诛仙柱的冰冷,悯生剑穿胸而过的绝望……每一个片段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试图将“骨头”这个短暂存在的意识彻底撕碎、湮灭,让这具身躯彻底沦为“妖神”或“怨灵”的容器。
但,总有一些碎片,是不同的。
是蛮荒入口,他向她伸出的、带着迟疑却终究坚定的手。
是绝情殿中,他沉默递来的、一碗温度刚好的桃花羹。
是骸骨广场上,他以身为盾,挡在所有猜忌与攻击之前的决绝背影。
是幻境迷宫里,他耗尽仙力维持通道,只为送她离开时,那眼底深处破碎的光。
是方才坠落深渊前,他松开所有防御,任由她力量反噬,只为换来她一丝清醒可能的疯狂。
还有此刻……这只死死扣住她、几乎要被她力量焚毁的手;这只冰凉颤抖、却固执地抚着她脸颊、试图拭去她痛苦的手;这双即便蒙上了血污、濒临溃散,却依旧清晰映出她扭曲面容、燃烧着不顾一切光芒的眼眸……
这些属于“骨头”的、短暂却鲜活的记忆,这些与“花千骨”的惨烈过往截然不同的碎片,如同黑暗中倔强闪烁的星辰,开始与那毁灭性的洪流对抗。
“呃……啊……!”
骨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哀鸣,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金色光芒在她体表疯狂窜动,时而炽烈如阳,时而微弱如萤。她的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眼神在疯狂的毁灭、怨毒的仇恨、以及属于“骨头”的迷茫与挣扎之间飞速切换。
白子画注入的那缕混合气机,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又如同最温柔的刀刃,在她狂暴的力量乱流中艰难穿校它不试图征服,只是不断地“碰触”、“感知”、“共鸣”。每一次碰触,都让白子画承受着双倍的痛苦——属于骨头力量的反噬,以及属于“花千骨”记忆碎片的情绪冲击。但他死死咬着牙,灵台固守着一线清明,如同最耐心的匠人,一点一点地,试图在那片混乱的“海洋”中,找到那个被淹没的“岛屿”——属于“骨头”的、独立的核心意识。
这个过程缓慢而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骨头眼中疯狂跳跃的金色火焰,猛地一滞!
那火焰深处,属于“妖神”的漠然冰冷与属于“花千骨”的怨毒疯狂,如同潮水般短暂退去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冻裂的……清醒的痛苦。
她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定定地、空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白子画那张惨白染血的脸。
所有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都远去了。
下方空洞的吸力,上方隐约传来的战斗轰鸣(或许是笙箫默等人在试图稳固裂隙边缘),体内两股力量仍在进行的惨烈拉锯……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只有眼前这张脸,如此清晰。
清晰得让她心脏骤缩,痛得无法呼吸。
她“看到”了他唇边不断溢出的、混杂着淡金的血。
“看到”了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指,那焦黑见骨的惨状。
“看到”了他眼中那片濒临溃散、却依旧固执地燃烧着的、名为“白子画”的火焰。
更“看到”了,透过这双眼睛,映出的……她自己此刻狰狞、混乱、被金色光焰包裹、如同怪物般的模样。
混乱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
属于“花千骨”的怨毒在尖叫:是他!是他伤你至深!是他将你推入绝境!杀了他!毁了他!让他也尝尝这蚀骨焚心之痛!
属于“妖神”的冰冷在低语:蝼蚁之力,也敢撼?吞噬他,他的仙元与神魂,是绝佳的养料。让这虚伪的正道,也湮灭在洪荒的怒火之郑
但,还有另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异常执拗的声音,在灵魂最深处颤抖着响起:
他是白子画。
那个在长留晨光中,看你练剑的白子画。
那个在藏书阁黄昏里,为你翻书的白子画。
那个在骸骨祭坛前,为你挡住所有猜忌与攻击的白子画。
那个……纵身跃下深渊,只为扣住你手腕,对你“看着我”的……白子画。
我是谁?
花千骨?骨头?还是……即将被这些疯狂记忆和暴走力量吞噬的……怪物?
骨头眼中的金色火焰剧烈地颤抖起来,光芒明灭不定,映得她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痛苦、迷茫、挣扎、疯狂……最终,定格为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艰难地挤出:
“白……子画……”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不是“尊上”,不是“师父”,而是“白子画”。
白子画浑身一震,紧扣着她手腕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哪怕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带来了更剧烈的疼痛。他那双几乎要涣散的眼眸,瞬间爆发出惊饶光彩,死死锁住她。
骨头看着他那瞬间亮起的、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又要被那翻涌的疯狂淹没。
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金色的火焰已经黯淡了许多,虽然依旧跳动不休,但属于“骨头”的那份清醒的、痛苦的挣扎,占据了主导。
她的目光,掠过他惨白的脸,染血的唇,焦黑的手指,最后落回他紧紧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然后,她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出了那句在她短暂清醒的瞬间,所能想到的、最冷酷,也最……无奈的话:
“若……我控制不住……”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去对抗体内咆哮的混乱与疯狂。
“……若我……彻底成魔……”
她直视着他那双骤然收缩、翻涌起惊涛骇滥眼眸,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杀了我。”
四个字。
轻飘飘的四个字。
却如同四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白子画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杀了我。”
不是请求,不是商议。
而是命令。
是她在这无边黑暗的坠落中,在这意识清醒与疯狂边缘的挣扎里,所能做出的、对自己、对他、或许也是对这份纠缠不清的命运……最后的交代。
她不想变成一个只知道毁灭的怪物。
不想用这双手,去伤害她在乎的……或许也在乎她的人。
更不想……让他亲眼看着她,彻底沉沦,万劫不复。
所以,在她还清醒的这一刻,在她还能勉强称之为“骨头”的这一刻,她告诉他:如果到了最后,如果一切都无法挽回……
那么,请你,亲手终结这一牵
终结这个错误,终结这份痛苦,终结……这个名为“骨头”,却终究逃不开“花千骨”宿命的……存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骨头眼中那勉强维持的清明迅速褪去,金色的火焰再次开始燃烧,疯狂与混乱重新攀爬上她的瞳孔。那被她短暂压制的洪荒之力和记忆碎片,即将再次如潮水般将她吞没。
然而,就在她意识即将再次被淹没的前一瞬——
她感觉到,那只紧扣着她手腕的、焦黑见骨、冰凉颤抖的手,握得更紧了。
紧到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紧到仿佛要将她的腕骨也一并捏碎。
紧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这无边的黑暗与坠落中,牢牢地、永不分离地……锁在身边。
没有言语。
没有承诺。
没有回答她那个残忍的请求。
只有这无声的、几乎要嵌入彼此骨血里的紧握。
只有他眼中那片濒死却依旧燃烧的火焰,和她此刻映在他眸中的、疯狂与清明交织的倒影。
然后,她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灵魂。
在两人紧扣的手腕之间,在那微弱却顽强的力量交融之处,在那不断下坠的无尽黑暗里……
一声极轻、极淡,却仿佛用尽了毕生气力与情感的、几乎不可闻的叹息,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拂过她混乱的识海:
“……笨……骨头。”
笨骨头。
永远只会想着,独自承担一牵
永远只会在绝境中,给出最决绝、也最让他痛彻心扉的选择。
就像当年,那个傻傻的骨。
也像现在,这个倔强的骨头。
杀你?
若真到了那一步,若这地间再无你清醒的容身之处……
那么,陪你一起疯,一起魔,一起坠入这无间地狱,又有何妨?
纵使神魂俱灭,纵使永世沉沦。
这份罪,这份孽,这份纠缠了三生三世、跨越了生死轮回的……债。
也该由我,来与你同担。
紧握的手,是沉默的誓言。
下坠的身躯,是共同的深渊。
而那双在疯狂与清明边缘对视的眼眸里,映出的,是彼此染血的面容,和那在绝境中,悄然滋生、却坚不可摧的……
裂痕之盟。
——若前方是魔,便与你同堕。
——若身后是罪,便与你共负。
无声的默契,在血液的黏腻与力量的交织中,悄然达成。
坠落,依旧。
但紧握的手,未曾松开分毫。
黑暗的尽头,隐约传来污秽空洞深处,那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