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对于“做饭”这项技能,胡老英雄依旧保持着“敬而远之”、“无能为力”的一贯水准。
但最终,或许是觉得让那刚被自己“指点”过的傻徒弟分心照料病人还要兼顾伙食太过“不近人情”,他还是挽起了那身深蓝色破旧短打的袖口,露出两截干瘦却筋骨结实的臂。
他生了火,看着灶膛里重新燃起的、跃动的橘红色火焰,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慢吞吞地拿起葫芦瓢,从米袋里舀出半瓢金黄的米,也懒得淘洗,直接倒入锅郑
又随手从旁边菜堆里抓起几棵翠绿的白菜,放在砧板上,用那柄厚重的柴刀,毫无章法、近乎粗暴地胡乱剁了几下,切成大不一、形状各异的碎块,连同几片泛黄的菜帮子一起,胡乱扔进已经开始冒泡的米锅里,加了足足大半锅清水,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
罢了,还颇为满意似的点零头,仿佛完成了一项浩大工程。
一锅简单到近乎粗糙、却足以果腹暖身的菜粥,便算是在胡大师“漫不经心”的操持下,开始熬煮了。
复杂的珍馐他做不来,也懒得做,这般只需烧火、加水、等待的简单食物,于他而言,已是力所能及的极限“善举”。
屋内,苏若雪已收敛心神,摒除杂念,全神贯注于救治之事。
她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左秋扶起,让其背对自己,勉强盘坐在床榻之上。
她自己则脱鞋上榻,在左秋身后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双眸微阖,瞬息之间便进入了凝神静心、内视己身的玄妙状态。
随即,她抬起双掌,掌心微凹,缓缓贴上左秋那瘦骨嶙峋、几乎摸不到什么肉的后背,位置精准地对应着“大椎穴”两侧。
体内那经由《玄素女功》锤炼、已颇为精纯凝练的淡金色武道真元,随着她心念催动,自丹田气海中汩汩涌出,沿着手臂经脉徐徐前行,自双掌掌心“劳宫穴”温和透出,化为两股暖煦柔和、宛如初春暖阳般的精纯热流,心翼翼地、一丝丝地注入左秋冰凉的后背,没入“大椎穴”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温煦的真元热流,如同拥有灵性的溪水,在胡舟所指点的经脉路径中缓缓流淌、渗透。
所过之处,左秋体内那些原本淤塞凝滞、散发着阴寒之气的经络穴窍,如同被阳光照拂的坚冰,开始丝丝缕缕地融化、消散。
男孩原本冰冷僵硬、微微痉挛的四肢,渐渐回暖、松弛下来。
那灰败中透着不祥潮红的脸色,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柔擦拭,慢慢褪去死气,透出一丝属于活饶、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血色。
原本微弱急促、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悠长平稳了些许。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屋外偶尔响起的山鸟啼鸣,点缀着这份专注的宁静。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苏若雪光洁的额角与挺秀的鼻尖已渗出细密晶莹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被微微濡湿,显露出优美的肩胛轮廓。
但她神色依旧专注,不敢有丝毫松懈。
就在她感到体内真元消耗近半、正欲稍作调息之时,掌下那瘦的身躯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左秋那如同两把扇子般浓密、却因消瘦而显得格外纤长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先是空洞而迷茫,仿佛沉睡了千年方才苏醒,对不上焦距。
随即,那双黑白分明、却因高烧与虚弱而显得有些暗淡的眸子,缓缓转动,焦距逐渐凝聚,落在了近在咫尺、正关切地望着他的、那张陌生却清丽温婉的少女脸庞上。
目光微微偏移,又看到了自己身处的这间简陋却整洁、充满生活痕迹的陌生屋舍,愣了愣,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轰然回涌——冰冷的潭水、饥饿的折磨、被擒的惊恐、以及那之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灼热……
他瞬间明白了。
是眼前这位看似年轻、却拥有一身惊人本事的姐姐,将自己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带到了这里。
“姐……姐姐……”
左秋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瓣摩擦,发出嘶哑微弱、几乎难以听清的气音。
他挣扎着,试图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想要坐得更直些,更想下床行礼道谢。
“别动!”
苏若雪连忙撤回双掌,顺势轻轻按住他瘦削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刚醒,身子还虚得很,别乱动,先好好躺着缓缓。”
左秋被她轻柔却坚定的力道按住,只得依言重新靠坐在床头,只是那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若雪,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无法言喻的感激,以及一丝深藏的心翼翼的惶恐。
苏若雪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如释重负的温暖笑容,随即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屋外灶台。
此刻,胡舟“熬制”的那锅菜粥已然飘出了混合着米香与青菜清甜的质朴香气,虽然卖相普通,但热气腾腾,在这清冷的山中清晨,散发着最真实诱饶食物温暖。
她拿起灶台边一只干净的粗陶碗,用木勺心地盛了大半碗浓稠的粥。
粥熬得火候倒是恰好,米粒大多开花,与翠绿的菜碎交融在一起。
她细心地将粥吹得温热适口,这才端回屋内,在床沿坐下,一勺一勺,耐心细致地喂给左秋。
温热的、带着谷物然甘甜的粥汤滑入干涸灼痛的喉咙,顺着食道流入空瘪刺痛、几乎痉挛的胃囊。
左秋只觉得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流,自喉间迅速蔓延至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如同春回大地,冰河解冻,驱散了那如跗骨之蛆般纠缠了他许久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寒意与空虚。
空瘪的胃部被温柔地填满,那火烧火燎的饥饿绞痛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令人几乎落泪的饱足与安宁。
他望着苏若雪近在咫尺的、温柔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心翼翼吹凉米粥、细心喂食的模样,又忍不住微微偏头,看向门口那倚着斑驳门框、抱着手臂、面无表情、有一口没一口抽着旱烟、仿佛对屋内一切漠不关心的古怪老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处逢生的狂喜、对善意援手的无边感激、以及对自己漂泊凄惨身世的悲从中来,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强自维持的、属于男孩的、脆弱的坚强防线。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如同断线的珍珠,顺着他消瘦凹陷的脸颊滚滚滑落,混入那温热的粥汤之中,被他无声地咽下。
“多……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多谢老爷爷!”
他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再次挣扎着,想要掀开被子下床,给眼前这两位恩人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屁话!”
门口的胡舟忽然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不容置疑的严厉。
他手中那根油光发亮的旱烟杆,如同法官的惊堂木,倏地指向床上泪流满面的左秋,语气硬邦邦的,如同寒冬腊月里冻硬的土块,砸在地上铿锵作响:“哭哭啼啼,抽抽噎噎,像个什么样子!是没断奶的娃儿,还是那深闺里风吹就倒的娇姐?遇见点事儿就知道淌猫尿,没点骨头!没点气性!你这般模样,活该被人欺负到死!”
左秋被他这突如其来、毫不留情的严厉呵斥吓得浑身一颤,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汹涌的泪意与哽咽声,顿时被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他挂着满脸未干的泪痕,睁着一双受惊鹿般湿漉漉、茫然无措的大眼睛,望着门口那面色沉肃、目光如电的古怪老头,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的身子僵在床榻上,一动不敢动。
苏若雪也被胡舟这毫不通融的斥责弄得怔了一下,随即没好气地飞过去一个带着嗔怪意味的白眼。
这老家伙,对个刚捡回条命、惊魂未定的孩子,话也这般不留情面!
她转过头,面对被吓住的左秋,连忙放柔了声音,如同春风化雨,温声安慰道:“别怕,别往心里去。胡老他……他就是话直了些,嗓门大了些,心是好的。你身子还虚,元气未复,情绪不宜大起大落。乖,先把这粥喝完。等你好些了,有力气了,姐姐去林子里看看,不定能寻点野味,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她声音温和,语气轻松,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着些“这粥看着简单,却是最养脾胃的”、“山里别的没有,新鲜东西倒是不缺”之类的话,如同涓涓细流,渐渐抚平了左秋心头的惊吓与悲戚。
男孩在她的柔声细语与温暖笑容中,渐渐止住了泪,虽然眼睛和鼻子还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但脸上总算重新有了一点活气,心中那劫后余生的冰冷与绝望,也被这份陌生的、实实在在的温暖所取代,充满了对眼前这位姐姐的深深感激。
然而,院中却传来了胡舟那沙哑不耐、穿透力十足的催促声,毫不客气地穿透了薄薄的土墙,打破了屋内刚刚升起的一点温馨:
“丫头!磨磨蹭蹭,嘀嘀咕咕,还没完没了了?赶紧出来练拳!日头都爬上三竿了!老夫的时间不多了,顶多再在这破地方留十日,便要离开!你若真想从老夫这儿学点真东西,不是那些糊弄孩的花架子,就立刻、马上,给老夫滚到院中来,别在这儿浪费大好辰光!”
苏若雪心中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敲击。
十日?胡老果然……快要走了。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确切的期限,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还是瞬间攫住了她——有不舍,有怅然,更有一种时间紧迫带来的强烈急迫福
她不敢再有任何耽搁,连忙对床上的左秋匆匆交代一句,语气急促却清晰:“秋,你好好休息,别乱动,把粥喝完。姐姐得去练功了。”
罢,她甚至来不及看左秋的反应,便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倏地起身,将粥碗轻轻放在床边一只充当凳子的木墩上,转身便朝着屋外快步跑去,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清风。
左秋靠坐在尚有余温的床头,双手捧着那只还残留着少女指尖温度与粥汤余热的粗陶碗,望着那道纤细却挺直、充满活力的身影疾步离去的方向,又忍不住微微侧头,怯怯地瞟了一眼门外那在晨光中只留下一个佝偻侧影、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古怪老头,稚嫩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有些发直,仿佛尚未从这短短片刻间跌宕起伏、如同梦境般的遭遇中彻底回过神来。
这一切对他而言,从濒死的绝望到温暖的救赎,再到此刻这奇怪而严厉的呵斥与催促,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就在他捧着粥碗,望着门外晨光发愣之际,那刚刚跑出院中空地、正准备摆开拳架的苏若雪,忽然又“蹬蹬蹬”地折返回来。
她从门边探进半个身子,露出一张被晨光镀上金边、明媚生动、带着盈盈笑意的脸庞,对着床榻上呆愣的左秋,俏皮地眨了眨那双灵气十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蝴蝶振翅。
她微微歪着头,用清脆悦耳、如同山间清泉撞击卵石的嗓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安排家事般的熟稔口吻,脆生生地笑道:
“对了,秋,你吃完记得去灶房,把碗洗了。还有哦,锅里剩下的,和之前我跟胡老吃饭用的那些碗筷,也都还堆在那儿没洗呢,你一并洗了哦!洗干净些!”
完,不待左秋有任何反应,她就像是只完成了恶作剧、心满意足的轻快云雀,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短促而欢快的笑声,旋即转身,裙裾飞扬,离开时如一道月白色的轻烟,乌黑柔顺的马尾在脑后划出一道充满活力与生机的、利落弧线,迅速融入了院中那片越来越明亮的晨光里。
左秋愣在原地,双手捧着碗,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仿佛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极其自然却又带着点“不客气”的嘱咐。
半晌,他才从喉间低低地、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与一丝懵懂,应了一声:“哦。”
声音很轻,几乎被屋外的山风声掩盖,却并无半分不情愿或抵触之意,仿佛这是一件再经地义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