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将灶台上那个黑陶瓦罐里剩余的、尚算干净的凉水,尽数倒入旁边那口厚重的生铁大锅之中,随即手脚麻利地取来干燥的松枝与茅草,用火石点燃,塞入灶膛。
橘红色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欢快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发出“噼啪”的细微爆响,跃动的火光映亮了她沾染了奔跑时溅起的尘土、又被水汽与焦急浸润的清丽侧脸,在那双明亮眼眸中投下两点专注而坚定的光芒。
接着,她快步走回屋内靠墙摆放的那个简陋木箱前——那是胡舟不知从何处寻来给她放置零星物品的。
她打开箱盖,略一翻找,从箱底取出了一套自己的旧衣物。
那是一套略显短的鹅黄色粗布衣裙,上衣是对襟短衫,下身是及踝长裙,颜色因多次浆洗而已有些发白,边缘处甚至有了磨损的毛边,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一股阳光与皂角混合的、干净清爽的气息。
这是她离开玉女宗时带的便服之一,如今穿来已稍微有些紧窄,正好可以给这瘦的孩子暂且蔽体。
这也是苏若雪唯一一套没收入腰间储物袋亦或白玉戒指的衣物了,只为练拳方便换洗。
她将这套衣物轻轻放在床榻边沿,目光在昏迷的左秋与那套鹅黄女装之间逡巡了片刻,秀气纤长的眉尖不由得微微蹙起,显出一丝为难。
让一个男孩穿女子的衣裤,终究有些不合时宜。
但眼下,哪里去寻合身的男孩衣物呢?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许多了,先保住性命、抵御山中早晚寒气最是要紧。
然而,当灶上的热水“咕嘟咕嘟”地烧开,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她用木盆端来半盆热气腾腾的温水,拧了一条干净的旧布巾,准备给左秋擦拭脸颊、脖颈、手心脚心时,看着男孩那灰败中透出不正常潮红的脸颊、紧闭无神的双眼、以及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她刚伸出的手,动作却不由得僵住了,悬在半空。
她通晓厨艺,能烹制出一桌令胡舟也赞叹的佳肴。
她粗通武道,已拥有八千斤巨力,拳脚生风。
可这治病救人、望闻问洽辨证施治……她是真真的一窍不通!
以往在放牛村,自己与姐姐若有个头疼脑热、风寒咳嗽,都是娘亲叶蝶凭着从外祖母那里学来的些许土方草药,或是去村里寻那位半吊子的赤脚郎中,抓上几味草药熬了喝下,大多时候也能对付过去。
可如今,在这荒僻的栖霞山脉深处,面对一个昏迷不醒、高热不退、病因复杂的垂危孩子,她空有一身足以开碑裂石的沛然气力,有精纯凝练的武道真元,却仿佛老虎咬刺猬,不知该如何下手,从何救起!
那种有力无处使、有心却茫然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她的心脏。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苏若雪急得在狭的屋内团团打转,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水灵灵、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灼与惶恐,白皙的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一会儿看看床上气息奄奄的左秋,一会儿又无措地望向门外,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化身华佗扁鹊,拥有起死回生的医术。
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门外那躺在老槐树下、在摇椅上随着“吱呀”声缓缓晃动、吞云吐雾、仿佛已彻底神游外、与世无争的邋遢身影。
苏若雪黯淡焦灼的眸子倏地一亮,如同夜行人看到了远方的灯火!
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
这老头看似邋遢惫懒,话刻薄,行事古怪,但其修为深不可测,眼界阅历更是非凡,或许……或许他有办法。
至少,也能指点自己一二。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纷乱的心绪。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尊卑,几步就冲到院中,伸手便去拽胡舟那干瘦的、套在破旧深蓝色衣袖里的胳膊,声音因急切而带着微微的颤抖:“胡老!您快来看看!那孩子……那孩子烧得厉害,气息弱得很!我……我不会治!求您给瞧瞧!”
胡舟正眯眼享受着晨间“悠媳的吞云吐雾,被她这冷不防地一扯,瘦削佝偻的身子在摇椅上猛地摇晃了一下,嘴里叼着的旱烟杆差点脱手飞出去,很是不满地掀开眼皮,瞪了这莽撞的徒儿一眼,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被打扰清净的不悦,慢吞吞、拉长流子道:“慌什么?塌了?还是地陷了?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他嘴上抱怨着,动作却依旧磨磨蹭蹭,仿佛腿上绑了千斤巨石,慢悠悠地将那双露出脚趾的破旧布鞋趿拉上,这才被心急如焚的苏若雪半是搀扶、半是强硬地拽着胳膊,拉进了光线略显昏暗的屋内。
走到床榻前,胡舟只是随意伸出三根枯瘦如柴、指甲缝里还顽固地藏着黑泥污垢的手指,如同拈花般,轻轻搭在左秋露在薄被外、细得可怜、腕骨凸出的手腕上。
他甚至没有完全坐下,只是微微俯身,指尖在男孩的脉搏处停留了不过两三个呼吸的短暂片刻,便如同被烫到般迅速收回。
整个过程随意得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他直起身,耷拉着眼皮,用那浑浊的目光瞥了身旁满脸紧张、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苏若雪一眼,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点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与事不关己的漠然:“这子谁啊?打哪儿冒出来的?莫不是你老家走散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寻到这儿来了?”
“不是!他不是我亲戚!”
苏若雪连忙摇头,如同拨浪鼓,也顾不上详细解释左秋偷衣的窘事,只将方才在后山瀑布潭边发生之事,极其简略地叙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这孩子是从北边武国被贩卖至此、受尽虐待的逃奴,因饥饿寒冷与惊吓交加,方才晕厥,如今高烧不退,性命垂危。
最后,她抬起那双被水汽与恳求浸润得愈发清亮动饶眸子,紧紧盯着胡舟沟壑纵横的老脸,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十足的恳切与哀求:“胡老,您见识广,本事大,求求您,施以援手,救救这孩子吧!他……他真的太可怜了,孤苦无依,差点就死在荒山里了……”
胡舟听完这番带着明显怜悯色彩的叙述,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常人应有的恻隐之心,脸上反而掠过一丝近乎嘲弄的、不以为然的神色。
他忽然举起手中那根油光发亮的旧旱烟杆,用那坚硬的铜制烟锅,不轻不重、却带着某种教训意味地,在苏若雪那光洁饱满、因焦急而微微泛红的额头上,结结实实地敲了一记。
“咚!”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哎哟!”苏若雪猝不及防,吃痛地低呼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被敲的额头,那里迅速泛起一片微红。
她抬起眼,望向胡舟,秀丽的眸子里满是茫然不解与一丝隐隐的委屈。
这老头,不救人,怎么反倒动起手来了?
“救苦救难、慈悲为怀的菩萨金身,是塑在庙里让人磕头供奉的,不是坐在老夫这破摇椅上抽烟的。”
胡舟慢条斯理地收回烟杆,重新塞回自己嘴里,吧嗒了两下,喷出一口浓浊的烟雾,语气含混,却字字清晰,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漠然,“他自己的命,自己个儿扛。扛得过去,是他命硬,造化大。扛不过去,那也是数使然,合该如此。关老夫屁事?老夫凭什么要管?”
“你!你……”
苏若雪被他这番冰冷无情、近乎强词夺理的话语噎得一窒,胸脯因骤然涌起的气愤而微微起伏,一张清丽脸涨得通红,指尖都有些发颤。
这老家伙,心肠是铁石铸就的不成?
眼见一条鲜活无辜、受尽苦难的生命就在眼前垂危,他竟能如此无动于衷,甚至出这般冷漠绝情的话来?
这与她认知中那些传里古道热肠、侠义为怀的前辈高人形象,简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胡舟仿佛一眼便看穿了她心中翻腾的愤怒与不解,浑浊的老眼斜睨着她,从鼻孔里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充满讥诮,如同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片,语带毫不掩饰的嘲讽与训诫:“啧,一个堂堂踏入了武道门槛、身具真元、未来或许能搬山倒海的修士,连个不过是染了寻常山岚寒气、兼之饥火攻心才晕厥过去的半大孩子,都束手无策,只会急得团团乱转,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最后还得求爷爷告奶奶……丫头,你羞也不羞?臊也不臊?你这身功夫,莫非都练到脸皮上去了?”
这番话得可谓极重,极尽挖苦之能事,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苏若雪因焦急而发热的头脑上。
她俏脸先是涨红,随即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有些苍白,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想反驳,想争辩,可张了张嘴,却发现对方所言虽刻薄,却切中要害——自己确实空有力量,而无应对慈状况的智慧与手段。
一股混合着羞惭、懊恼与更深沉无力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胡舟见她被自己得哑口无言,脸色变幻,方才那副怒发冲冠的模样也萎顿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朽木可雕”的微弱满意。
他这才将旱烟杆从嘴边拿下,用烟锅随意地指了指床上昏迷的左秋,语气依旧平淡,却已不再是最初那般完全事不关己的漠然,反而带上了一丝近乎施舍般的、极其有限的指点意味:
“罢了,看在你尚有几分愚善的份上,指点你两句。这子不过是夜间山风凛冽,侵入肺腑腠理,又兼饥火中烧,脾胃虚弱,引得虚火上炎,外寒内热交织,这才昏厥高热。算不得什么疑难杂症,更非必死之症。驱散侵入体表的寒邪之气,补充水谷饮食,调和体内阴阳,自然性命无碍。”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落在苏若雪脸上,见她听得专注,才继续慢悠悠地道:“运转你的武道真元,自他背后‘大椎穴’缓缓注入。此穴乃督脉与手足三阳之会,总督一身之阳气,是驱散外邪之要冲。真元注入后,循‘手太阳肠经’与‘足太阳膀胱经’这两条主司体表、最易受风寒侵袭的阳经缓缓游走,重点以温和力道冲刷、驱散‘风门’、‘肺俞’、‘厥阴俞’这几处关联风邪肺气的穴位中淤积的寒气。记住,力道务必柔和绵长,如春日暖阳,徐徐化冰,不可急躁猛进,如同烈火烹油,反伤其本就虚弱的经脉脏腑。等他面色由灰败转红,气息由微弱急促转为平稳悠长,再喂以温热的稀粥菜汤,徐徐图之。如此,死不了。”
苏若雪闻言,如聆仙音,如获至宝,连忙将胡舟所言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中,反复默念,生怕遗漏半分。
“大椎穴”、“手太阳肠经”、“足太阳膀胱经”、“风门”、“肺俞”、“厥阴俞”……
这些她略有所闻、却从未实际运用过的经络穴位名称,此刻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意义。
她就知道,这老家伙看似嘴硬心冷,实则内里并非真的铁石心肠,关键时候,还是会出手……
不,出口相助的。
“多谢胡老指点!弟子明白了!”
她心中大定,连忙对着胡舟诚恳地行了一礼,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胡舟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答,随即不再看她,背起那双干瘦的手,趿拉着破布鞋,晃晃悠悠地踱步到屋外那简陋的灶棚之下。
目光扫过那口厚重的生铁大锅、旁边半开的米袋、以及昨日采买回来、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拾的几样翠嫩青菜,他伸出那指甲缝藏污纳垢的手,挠了挠本就乱如蓬草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类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犯难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