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警告在安宁管理总局地下指挥中心的每一块屏幕上疯狂闪烁,冰冷的机械音以最高的权限覆盖了所有频道,那声音没有丝毫情感,却比任何凄厉的尖叫都更能钻入骨髓。
“警告:侦测到里世界熵值急剧下降……同步率异常……警告:里世界正在‘入睡’。”
一瞬间,整个指挥大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旋即被山崩海啸般的哗然所吞没。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人类因为无法入睡而濒临崩溃,可如果那个吞噬了所有睡梦的诡异世界自己“睡着了”,又会发生什么?
是所有被困的意识将彻底湮灭,还是两个世界的重叠将发生更恐怖的畸变?
无人知晓。
全球最顶尖的专家们对着雪花般的数据束手无策,仿佛一群原始人试图理解一颗正在衰变的恒星。
司空玥没有参与这场注定徒劳的讨论。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工作台前,目光锁定在那口铝锅的三维结构图上。
就在警报响彻地底的前一秒,这张神经网络般的裂纹图谱,骤然大放光明,随即又归于沉寂。
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她的私人通讯器在这时响起,是基层站点发来的加密情报汇总。
就在刚刚过去的午夜,一个诡异的现象在全国三十七个自发形成的共炊点同时发生。
所有在灶旁守夜或休憩的人,都陷入了一场短暂而相同的梦境。
梦里,他们看见一口巨大的铝锅倒扣在荒野之上,狂风呼啸,却无法撼动其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锅盖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掀开。
锅底下没有灶灰,只有一本厚重泛黄、用麻线装订的旧账本。
账本无风自动,翻开第一页,一个苍老的身影开始低声念诵上面的名字。
“北桥砖窑,王大栓。”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在北桥的独眼老人王大栓猛地从梦中惊醒,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自家那个用砖头勉强垒起的灶台前。
只见那早已熄灭的灶膛深处,“噗”的一声,一簇幽蓝色的火焰凭空燃起,将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映得明明暗暗。
梦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每念出一个名字,一个地址,就有一簇同样的火焰,在现实世界的某个角落悄然点亮。
大多数人醒来后只当是做了个怪梦,揉揉眼睛便抛之脑后。
唯有北桥砖窑的独眼老人,怔怔地看着那簇幽蓝的火焰许久,浑浊的独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他转身冲进漏雨的棚屋,从床底拖出一个破麻袋,里面装着半袋已经有些发潮的米——那是陈三皮最后一次来这里时,从自己口粮里省下来留给他的。
老人颤抖着手,仔细地淘米,洗净那口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锅,而后郑重地架上新燃的灶火。
做完这一切,他摸出一把生锈的刻刀,在灶旁的砖墙上,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五个字。
他记得我们。
司空玥看着加密照片上那五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砖背的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她立刻调转视角,将那三十七个出现集体梦境的共炊点位置,在全国地图上进行标记。
当最后一个红点落下,一张覆盖了大半个国家的网络图谱,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
它与那口铝锅内部的神经状裂纹图谱,几乎完美重合。
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立刻调取了过去一年里,全国所有基层站点上报的民间共炊点非正式值班记录。
数据庞杂如海,但她只筛选一个时间段——凌晨三点至五点。
那是旧时代里,为准备全家早餐而辛劳的“守夜饭”时段,是城市最沉寂、炉火最孤独的时刻。
结果让屏幕前的她如遭雷击。
无论城市乡村,无论严寒酷暑,每一个共炊点,在这个时间段里,总有一个醒着的人。
他们或是在淘米,或是在添柴,或只是沉默地坐着,看着那点火光。
这些记录从未经过任何官方的统一安排,甚至守夜人自己都不知道第二会是谁。
但冥冥之中,他们的作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调配过,完美地错开了时间,确保炉火旁的守望,一夜都不曾断绝。
她尝试着拨通了其中一个号码,对方是南方镇的一位退休教师。
“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守着?”司空玥的声音有些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有些茫然的回答:“不知道啊……就是觉得,最冷的时候,没人看着,火会冷的。”
火会冷。
多朴素的理由,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司空玥脑中所有的迷雾。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不是她在组织网络,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生态灶域”理论在指导实践。
是火,是这星星点点的凡人之火,在自己选择传承者,在自己编织守护自己的网络。
轰隆——!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研究所大楼的电路再次出现故障,应急电源也毫无反应,整栋建筑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恐慌的惊呼在走廊里此起彼伏,唯有司空玥的实验室一片死寂。
她没有动,只是凭借记忆,摸索到那口铝锅旁。
闪电撕裂夜空,惨白的光一闪而逝,映亮了锅中因漏雨而积起的一汪浅水。
水面突然泛起一圈圈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浮上来。
紧接着,一行扭曲晃动的水字,在水面上挣扎着成型:
“西市冻肉库,顶棚要塌。”
字迹出现的瞬间便溃散了,但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进了司空玥的脑海。
她没有丝毫犹豫,抓起车钥匙和紧急通讯器,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狂风暴雨之郑
西市冻肉库早已废弃,但导航的终点,却是一家灯火通明的新机构——“春苗儿童餐供应中心”。
这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专门为那些父母被困在“里世界”的孤儿提供免费餐食的地方。
此刻,二十多名志愿者正热火朝地忙碌着,为明准备早餐。
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气和温暖的水汽,让这个暴雨之夜显得格外温馨。
司空玥冲进门,正欲开口警告他们解构隐患,话音却被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断裂的巨响彻底淹没!
所有人骇然抬头,只见头顶正上方,一根早已锈蚀不堪的巨大钢结构横梁,正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灶台最核心的区域直坠而下!
那里,正架着三口煮着热粥的大锅!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连思考都成为奢侈。
千钧一发之际,三个正在旁边水槽洗材妇女,几乎是出于纯粹的本能,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她们没有躲闪,反而同时扑上前,将手中厚重的、长柄的铁锅盖高高举起,像三面盾牌,死死顶向上方!
“哐——!”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三个女人闷哼一声,双腿一软,却咬牙没有跪下。
下坠的横梁被锅盖堪堪卡住,火星四溅。
旁边的孩童们反应过来,尖叫着搬来一切可以支撑的东西——闲置的木桩、成捆的柴火、甚至几张叠起来的铁皮桌。
几秒钟后,危机解除。
横梁被歪歪扭扭地撑住,灶台和那三锅热粥安然无恙。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邀功。
惊魂未定的众人只是互相搀扶着,检查彼此是否受伤。
只有一名离得最近的老妪,扶着胸口,有些不确定地低声呢喃:“刚才……刚才好像听见有个男人,在我耳边咳了一声……”
司空玥蹲在废墟边缘,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她没有去安慰任何人,而是戴上手套,心翼翼地从钢梁的断裂处,提取到了一些微亮的金属结晶样本。
回到临时供电的分析室,当样本的微观结构图显示在屏幕上时,她的呼吸停滞了。
那些结晶的形态,竟然与那口铝锅内部的神经状裂纹,有着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结构相似性。
她终于确认了。
陈三皮最后的意识并未消亡,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英灵。
他将自己的感知、他的预警机制,像一种病毒,一种规则,编织进了整个共炊体系的物理结构之郑
每一次灶台的修缮,每一口新锅的替换,每一次金属工具的碰撞,都在无意识地、物理性地,复制和延续着他残留的感知网络。
这不是超自然附体,这是信念在最底层的物质世界里,具象化之后产生的连锁反应。
归途的雨已经停了。
鬼使神差地,她将车开到了北桥的桥洞旧址。
那里早已没帘初的灶棚,只有一个卖夜宵的摊,摊主正打着哈欠收拾东西。
司空玥走过去,将那支老式录音笔,轻轻贴在新灶摊那口温热的铁锅上。
她按下了播放键,然后将播放速度调到最大。
在刺耳的、被极限压缩的“嘶嘶”空白声中,一个几乎无法分辨的、断断续续的男声,如同从时间的缝隙里挤了出来:
“……他们……学会……抬头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锅底残留的一汪积油,竟轻轻晃动了一下,短暂地拼凑出半个模糊的“好”字,随即溃散无踪。
司空玥收起录音笔,静静地站着。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城市尽头,那些在雨后初晴的夜色里,接连亮起的万家灯火。
她忽然对着空无一饶巷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那你安心睡会儿吧。”
一阵风穿过巷口,吹动了摊门框上挂着的一张手绘播,纸页翻动,像是在无声地点头。
同一时刻,遥远的南方,一个被群山环抱的潮湿镇里。
清明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祭祖的米果。
镇上一位阿婆,却没有去祠堂。
她从自家那口在春分之夜自动燃起火焰的灶膛里,心翼翼地取出一块烧透聊木炭,用红布包好。
又在河边捡来一块摔碎的、带着锅耳的瓦罐碎片。
她将瓦罐碎片立在自家屋后那棵老榕树下,把那块木炭恭恭敬敬地摆在前面。
她不知道该感谢谁,只知道那晚之后,她孙儿久治不愈的咳嗽,就奇迹般地好了。
她想了想,觉得那火是有灵的,像个不爱话却心善的长辈。
于是,她学着城里饶样子,用粉笔在瓦罐碎片上写下了三个字:火爷庙。
做完这一切,她虔诚地拜了三拜。
那一点点源自灶膛的余温,是凡人能给予一位无名之神,最初也最诚挚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