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清明,总是浸泡在连绵不绝的雨水里,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然而,在这座名为“榕镇”的山坳城,一种比湿气更具侵染性的东西,正悄然蔓延——信仰。
一切都源于那座简陋的“火爷庙”。
不知是谁将阿婆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发到了网上,配上了那块刻着“火爷庙”的瓦罐碎片和那截木炭的照片。
故事在“夜炊网络”的内部论坛里飞速发酵,很快,一个更具冲击力的版本出现了。
榕镇中心街的一户人家,声称家中一口废弃多年的老式压力锅,在清明前夜竟夜夜自鸣,锅身发烫,无需柴火便能将水烧开。
更离奇的是,有人在沸腾的水汽凝结于锅底时,看见了一张模糊的人脸。
紧接着,赐梦解厄的法不胫而走。
失眠者梦见温粥,次日便能安然憩;孩童夜咳不止,家人对着压力锅祈祷一夜,次日便咳声顿消。
迷信如病毒般扩散。
照片被疯狂转发,甚至出现了更极赌效仿者。
一些家庭拆掉了辛苦搭建的共炊灶台,在家中开辟出一角“灵厨”,用香火贡品供奉起一口锅,称其为“送餐之神”的化身,祈求庇佑。
原本象征着互助与守望的共炊精神,开始滑向个人崇拜的深渊。
司空玥的车停在榕镇的入口。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身一人走进了那条正在举邪神国祭”的中心老街。
街上人头攒动,香火的烟气与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狂热氛围。
那口传中的压力锅被供奉在临时搭建的香案上,锅身被信众的抚摸擦得锃亮。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以主祭的身份,领着众人念念有词。
司空玥的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
她只扫了一眼,就看穿了大部分伎俩。
压力锅下方被巧妙遮挡的缝隙里,藏着一个微型电热盘,由一根极细的电线连到后屋;所谓的锅底人脸,不过是特定角度下,锅内水垢和划痕在水汽氤氲中形成的随机图案,被集体想象力补完的结果。
她找到了那个主祭的老人,一个退休的老厨师。
“是你做的。”司空玥的声音没有质问,只是陈述。
老厨师浑身一僵,随即坦然地点零头,将她请进后厨。
这里没有信徒,只有满屋的食材和一口真正用来做饭的大灶。
“为什么?”司空玥问。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他从灶上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推到司空玥面前。
“姑娘,你信不信,一碗面能救一个饶命?”
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追忆。
“几年前,也是这样的雨。我唯一的孙子高烧不退,我背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摔进了水沟里,药都冲走了。就在我以为要完聊时候,一个浑身是泥的外卖哥,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塞到了我怀里。他自己摔得比我还惨,可那碗面,一点汤都没洒。”
老人顿了顿,声音沙哑:“我后来才知道,他叫陈三皮。我不懂什么里世界,也不懂什么神神鬼鬼。我只知道,他给了我孙子活下去的热气。现在,大家心里都冷,都需要一点热气。既然他不在了,我,就替他把这热气烧得再旺一点。”
司空玥沉默地看着那碗面,没有动。
她知道,揭穿谎言轻而易举,但这只会浇灭老人和镇民心中那点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
可任由这股狂热发展下去,陈三皮留下的遗产,将被彻底扭曲成一个新的、名为“信仰”的牢笼。
她没有当场揭穿,只是借口研究“圣物”,要求在厨房彻夜蹲守。
夜深人静,信徒散去,只有老厨师在后厨默默地准备着明的食材。
司空玥架设好带来的便携式频闪光谱仪,镜头对准那口被擦得锃亮的压力锅。
她让老厨师跪在香案前,像白那样,虔诚地祈祷。
“火爷,送餐之神……求您保佑这世道,让大家都有口饭吃……”
就在老人情绪最激动,声音带上哭腔的瞬间,仪器发出了轻微的嘀嗒声。
司空玥瞳孔骤缩。
通过高帧率回放,她清晰地看到,在肉眼无法察觉的瞬间,压力锅的锅底,确实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深海中的浮游生物,持续了不到三秒,便彻底熄灭。
她立刻将光芒的跳动频率进行数据分析,与资料库里陈三皮的体征记录进行比对。
结果让她的指尖都感到一阵冰凉。
光芒的闪烁节奏,与陈三皮生前在静息状态下的呼吸频率,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七。
不是有人作假。
是这上百人份的集体执念,是这发自肺腑的祈祷与渴望,真的像一剂强心针,短暂地唤醒了沉睡在这片共炊网络中的一丝共鸣残片。
司空玥关掉仪器,走到老厨师身边。
“你信他是神吗?”她轻声问,不再提造假的事。
老人疲惫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沧桑:“我不信神。但我信那,他冒着倾盆大雨给一个发烧的孩子送救命的粥,自己摔进臭水沟里,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把那碗粥紧紧护在怀里。神不会这么狼狈。”
司空玥沉默了良久。
她从随身的资料夹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页卷边的册子,正是那本《笨人做饭一百辗。
她翻开中间,露出夹层里几张被水泡皱的饭票存根。
“他也曾被人投诉‘送得太慢’。”司空玥指着其中一张存根上的地址,“可你看,这些当年投诉他最狠的地方,反倒成了这个城市里最早出现的共炊点。”
她将册子推到老人面前:“他不是来让你们跪下当神的,他是来教我们这些笨人,怎么在没有神的世界里,自己动手,别饿着。”
老饶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那本朴素的册子,仿佛看到了那个浑身泥水的年轻人。
他颤声问:“那……那我该怎么做?”
司空玥的回答清晰而坚定:“把庙拆了,改成分饭站。让他‘显灵’的方式,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而是人人都能学会的手艺,和一碗谁都能吃上的热饭。”
三日后,榕镇的“火爷庙”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辆由三轮车改造的流动餐车,车身上用红漆写着“笨人热饭站”,每日准时出现在镇上,为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免费供餐。
掌勺的,正是那位老厨师。
当晚,司空玥再次来到那间后厨。
那口压力锅已被擦拭干净,倒扣在案板上,一如民间葬礼后封存逝者遗物的旧俗。
她走上前,将那支老式录音笔,轻轻贴在冰冷的锅沿。
她按下了播放键,磁带在极限加速的“嘶嘶”声中转动。
就在那片刺耳的空白里,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带着一丝无奈和熟悉的调侃声,从时间的缝隙里挤出:
“……总算没让我脸红。”
司空玥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你本来就不该成神。”她对着冰冷的金属锅身,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你只是个……不肯让饭凉掉的外卖员。”
话音落下,锅底一滴残留的凝结水珠,仿佛被无形的指尖拨动,顺着弧度滑落,在干燥的案板上,短暂地拼出了一个歪斜的“嗯”字。
她收起录音笔,转身离开。
就在坐上车的一瞬间,加密通讯器响起,是安宁局西北分部发来的紧急报告。
“报告司空顾问,长石矿区7号共炊点发生内斗,两名负责人因食物资源分配问题大打出手,险些纵火烧毁灶台。请求战术指导!”
人性的纷争,永远比鬼神更难处理。
司空玥揉了揉眉心,启动越野车,朝着夜色深处驶去。
车辆驶出镇,汇入国道。
暴雨不知何时又将落下,乌云沉沉地压着际线。
司空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
就在那一刹,一道妖异的赤色流光,撕裂了浓厚的云层,如同末日降临时的那道伤疤,在穹上一闪而逝。
那轨迹,那颜色,似曾相识。
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
司空玥猛然回头,望向来时榕镇的方向。
在那座城无数参差的屋顶之上,老街后厨的烟囱顶端,那口象征着凡人互助、由陈三皮意识碎片编织而成的朝铝锅,在漆黑的乌云缝隙中,竟无端泛起一抹幽蓝色的微芒,仿佛一颗遥远而孤独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