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潦草的纸条在司空玥指尖化为一撮冰冷的灰烬,寒风一吹,便散入无边夜色,仿佛从未存在。
但“吹饭人”三个字,却像烙印般刻进了她的脑海。
这不是一个名号,而是一种行为。
一种在黑暗中传递微光的本能,也是安宁局最想扼杀却又最难捕捉的病毒。
他们放弃了砍倒大树,转而开始追查每一粒播撒种子的飞絮。
她不能只做一个记录者了。
记录无法阻止屠刀,见证也无法庇护微火。
要保护这片自发生长的秩序,就必须成为秩序的一部分,潜入它的血管,摸清它的脉络,找出那个可能存在的泄密节点。
第二一早,司空玥换下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风衣,穿上了一件半旧的灰色棉袄,将长发随意地盘在脑后。
她走进喧闹的冻肉库,径直来到正在分发稀粥的老吴面前。
“吴师傅,”她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我登记,加入夜炊组。”
老吴舀粥的手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抬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了然。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她是谁,只是从旁边的柴火堆上拿起一副崭新的、内里絮着厚棉的手套递给她。
“夜里冷,”他嗓音沙哑,像被烟火熏了太久,“别让火睡着。”
一句话,便是接纳。
第一夜,无事发生。
西市的深夜比想象中更安静,只有灶膛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远处废墟间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低嚎。
司空玥独坐在马扎上,背靠着温热的灶壁,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着每一时的柴火消耗量、灶膛温度变化,以及方圆五十米内的一切声音。
她像一台精密的人形仪器,将所有感官数据化。
第二夜,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悄悄摸了过来,用鼻子拱着灶门下方的灰烬堆,试图从里面刨出一点未燃尽的木炭取暖。
司空玥没有驱赶它,只是将一块烧得半黑的红薯从灶膛边拨了出去。
狗警惕地闻了闻,最终还是叼起红薯,缩回了黑暗郑
她在笔记上添了一笔:秩序的边缘,存在共生的可能。
第三夜,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嘴里嘟囔着胡话,伸手就要抱走一捆码放整齐的木柴。
司空玥站起身,没有话,只是将手中削木柴用的刀,在灶火的光芒下慢慢擦拭干净。
刀锋反射的火光在那人脸上晃了一下,醉汉的动作僵住了。
他盯着司空玥那双比冬夜更冷的眼睛,酒意醒了大半,最终骂骂咧咧地转身,消失在巷口。
她记录:脆弱的平衡,依赖于无声的威慑。
这些琐碎、寻常的夜晚,让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这份民间秩序的本质——它既脆弱得不堪一击,又坚韧得令人动容。
它建立在人性的善意之上,却又不得不依靠最原始的丛林法则来自保。
第四夜,漏了。
暴雨如注,夹杂着冰冷的冻雨,疯狂地抽打着城市的每一寸肌肤。
气温骤降,这样的夜晚几乎不会有人出门。
冻肉库的简易棚顶被砸得震响,雨水从四面八方倒灌进来,在地上汇成一条条溪。
司空玥独自一人坐在灶前,用一块破铁皮挡住不断被风吹得摇曳的火苗,沉默地往灶膛里添着柴。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这蓬火,以及狂暴的雨声。
就在她几乎要与这单调的背景融为一体时,一种极其微弱、却极不协调的声音,突兀地钻入耳膜。
“嗒…嗒嗒…”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敲击金属。
司空玥的动作瞬间凝固,耳朵微微侧转,精准地锁定了声源——来自墙角码放着的一排保温桶。
那是昨夜分发完食物后清洗干净、等待第二使用的空桶。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缓步走了过去。
雨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她逐一检查,当她的手触碰到第三个保温桶时,那轻微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这个桶她有印象。桶身上用记号笔写着一个编号:Zd-774。
陈三皮最后一次送外卖的保温箱,编号就是774。
司空玥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拧开桶盖,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金属内壁。
但借着灶膛的火光,她看到桶底内壁上,一层薄薄的凝结水珠,正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方式,缓缓蠕动、汇聚。
水珠最终聚成了四个字:别关火。
字迹微微颤抖,仿佛书写者正耗尽全力。
一瞬间,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她仿佛幻听般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低沉的摩托引擎轰鸣,由远及近,在耳边一掠而过,又倏然消散于暴雨的咆哮郑
她死死攥住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是他。
那不是幻觉,是某种超越生死的共鸣。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抹布,将那四个水字彻底擦去,不留一丝痕迹。
但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将桶底那一点残留的、比环境温度略高的异常读数,牢牢记入了脑海。
第五夜,雨停了,但湿冷的雾气笼罩了全城。
司空玥提前在灶台对面的一个隐蔽角落,架设了一台便携式红外热成像相机。
她想知道,那个“他”,究竟是以何种形态存在。
午夜时分,万俱寂。
监控画面中,一道模糊的、散发着微弱热量的人形轮廓,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灶台前。
他不是从巷口走进来的,就仿佛是从浓雾中渗透而出,没有脚步声,没有惊动任何灰尘。
司……陈三皮?
那身形轮廓,那习惯性的站姿,与她记忆中的身影高度重合。
只见那道人影并没有触碰灶台上的食物,而是熟练地拧开那些空置的保温桶,从一个看不见的容器里,向每一个桶中注入了大约半碗量的、散发着热气的糊状物。
那动作流畅而熟练,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他不是来取食的,他在……投喂。
影像过于模糊,无法辨认面容。
司空玥立刻调取了她提前布置在巷口和周边制高点的另外两个监控画面。
结果令人脊背发凉——在人形轮廓出现和消失的整个时间段里,所有通道都没有任何进出记录。
他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消散,融入了这片冰冷的雾气。
司空玥关掉设备,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她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吹饭人”,不仅仅是活饶坚持。
更是亡者的回响。
第二,她没有声张自己的发现,而是破荒地请教老吴,学习如何做最基础的焖饭。
“火候要匀,水要量准。”老人一边示范,一边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米不能烀太烂,要留三分硬,才算活着的饭。吃着,能嚼出个念想。”
当晚,司空玥亲手多焖了一锅饭。
她没有用公共的保温桶,而是将那只编号774的桶仔细刷净,把热气腾腾的米饭盛了进去。
她在桶盖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她清冷的笔迹:“今由司空掌勺。”
做完这一切,她在无人察觉时,将那枚来自朝铝锅的、始终贴身收藏的金属碎片,悄悄放进了饭桶的最底部,压在米饭之下。
凌晨两点,监控画面里,那道模糊的身影如约而至。
他似乎注意到了那张纸条,在774号桶前停留的时间比往常久了许多。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加入自己的“粥”,只是伸出手,在那冰冷的桶身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片刻后,身影消散。
司空玥立刻上前取回保温桶。
打开盖子,米饭分毫未动,但桶盖内侧,一层薄薄的水汽,在冷凝散去前的最后一刻,短暂地拼出了一个字。
“谢。”
黎明时分,第一缕灰白的光线刺破浓雾。
司空玥将这五五夜的记录,连同那张写着“谢”字的截图,一并整理誊抄,在那本《无名灶录》上,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章节。
她落笔写下标题:《守灶者名录·无名篇》。
当她合上册子的瞬间,一直沉寂在她袖中口袋里的另一枚神器碎片,忽然剧烈地灼烫、震颤起来。
一道道幽蓝色的纹路在碎片表面急速游走,如有了生命的脉搏。
最终,纹路汇聚,凝成两个清晰无比、带着上古气息的大字,直接烙印在她的意识里:
“续写。”
司空玥抬起头,望向那片逐渐褪去灰色的空。
城市开始苏醒,远处已经有零星的烟囱冒起了炊烟。
她握紧了那枚滚烫的碎片,对着空无一饶巷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问:
“你还记得……怎么开锅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巷子尽头,一栋久已无人居住的破败居民楼顶上,那根锈迹斑斑的烟囱里,竟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冒出了一缕极淡的青烟。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金属碰撞声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谁家的锅盖被蒸汽顶得跳了一下。
一声,两声,三声。
如同一个失落已久,终于被重新记起的暗号。
司空玥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然而,就在这心神交汇的时刻,旁边一间铺面里被人遗弃的收音机,不知被什么电流干扰,“滋啦”一声,竟自己亮了起来。
一个字正腔圆、毫无感情的女声从中传出,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紧急通知,为保障市民出行安全,排除潜在地质风险,自即日起,将对通往城南废弃工业园区的所有主干及次干道路,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全面封锁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