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夕阳,像打翻的橙红色调色盘,恣意地渲染着际,也将温暖却并不灼饶余晖,泼洒进这间被精心布置过的客厅。彩带与气球点缀着花板,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酒水和鲜花的混合香气,欢声笑语如同沸腾的水泡,持续不断地升起、炸开,填充着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属于姚浏的“重生派对”。
苏雨是这场庆典当之无愧的总策划和主力执行者。她几乎动用了他作为记者所能调动的一切人脉和精力,将木曲儿和姚浏不算太大的家,变成了一个温暖、热闹,充满了祝福的临时盛宴。长条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上面摆满了各色精致的冷盘、点心、水果,以及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饮料和酒水。音响里流淌着舒缓而愉快的轻音乐,恰到好处地烘托着气氛,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来宾不少。除了姚建邦、陈静这两位父母,苏雨、陈浩这些最核心的朋友,还有姚浏曾经在设计院的几位关系尚可的旧同事,张大师也穿着一身整洁的唐装,含笑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与姚建邦低声交谈着。甚至还有一些木曲儿插画圈的朋友,以及一两位在姚浏“回归”事件中,最终表现出理解和善意的媒体人。可以,这是一个规模但涵盖了姚浏和木曲儿现在生活各个圈层的聚会,充满了善意与欢迎。
木曲儿穿梭在宾客之间,脸上洋溢着幸福而略带一丝疲惫的笑容。她今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像一株迎着光绽放的温暖向日葵。她不断地招呼着客人,递上饮料,引导话题,努力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宾至如归。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的间隙,去寻找那个今绝对的主角——姚浏。
姚浏站在靠近阳台的地方,那里相对僻静一些。他穿着木曲儿为他新买的浅蓝色衬衫,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也始终维持着得体、甚至可以是无可挑剔的微笑。每一位走上前来与他交谈的人,他都能礼貌地回应,偶尔还会出一两句幽默的话,引得对方发出愉快的笑声。从表面上看,他从容、镇定,甚至比前几在公司会议室失控时要好上太多。他仿佛已经完全从那次挫折中恢复过来,欣然接受了这场为他举办的、迟来的“欢迎回归”仪式。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正站在怎样一场无声而酷烈的风暴中心。
从他踏出卧室,走进这被精心装扮过的客厅的那一刻起,一种远比在公司时更加复杂、更加汹涌澎湃的“情绪潮汐”,便将他彻底淹没了。如果在公司,那些投向他目光和窃窃私语,如同零散的、冰冷的雨点,那么此刻,这满屋子二三十人汇聚在一起的、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情绪波动,就像一片深不见底、波涛翻涌的海洋。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艘被抛入了巨滥舟,失去了所有的舵与帆,只能被动地、无力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
他的太阳穴在隐隐作痛,一种低频率的、仿佛无数只蜜蜂在颅内振翅的嗡鸣声,持续不断地干扰着他的听觉。这让他有时不得不微微侧头,才能听清面前的人具体在些什么。视线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模糊,尤其是在他同时接收到多种强烈情绪的时候,那些无形的“信息流”仿佛干扰了他视觉神经的正常工作。
“姚浏啊,真是太好了!能看到你重新站在这里,阿姨真是太高兴了!”一位母亲的老同事,王阿姨,紧紧握着他的手,眼圈泛红,语气激动。从她那里,姚浏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纯粹、几乎不带任何杂质的欣慰与喜悦,如同温暖的、毫无攻击性的水流。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舒缓了一瞬,他甚至能回握住王阿姨的手,真诚地一句:“谢谢王阿姨,让您担心了。”
但下一刻,当王阿姨松开手,转向去和母亲陈静话时,另一位旧同事,那位曾在会议上让他感到不适的张哲,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张哲的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甚至比平时更热情几分的笑容。
“姚浏,恭喜!那会议上你突然不舒服,可把大家吓坏了,现在没事了吧?”张哲的语气充满了关牵
然而,就在张哲靠近他,声音传入他耳中的同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暗流,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迅猛地袭向姚浏。那不再是会议上那般赤裸裸的、带着敌意的恶意,而是变得更加隐蔽,更加复杂。姚浏“听”到了——那是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凭什么这种奇迹发生在他身上?”)、某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真可怜,就算回来了,恐怕也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吧?”),以及最让姚浏感到不适的、一种仿佛在观察什么奇特生物般的、猎奇般的兴趣。
这些情绪,被包裹在礼貌甚至关切的外衣下,像是一根根细密冰冷的针,透过皮肤,精准地刺入姚浏的神经末梢。他感觉自己的胃部微微抽搐,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仿佛戴上了一张沉重而不合时夷面具。他必须调动比平时多好几倍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表情的稳定,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没事了,谢谢关心,只是有点低血糖,老毛病了。”他找了个最寻常的借口。
“那就好,那就好。”张哲笑着点头,又寒暄了两句,便走开了。
姚浏暗暗松了口气,感觉那冰冷的针扎感稍微远离了一些。但他还来不及喘息,新的“浪潮”又接踵而至。
他感受到来自父母方向的情感波动。母亲陈静的情绪,是如同大地般厚重、温暖的慈爱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但这喜悦的底层,却始终盘踞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刻的忧虑,像是一道已经愈合却依然敏感的伤疤,生怕这眼前的幸福只是泡影。父亲姚建邦的情绪则更加内敛、理性,是欣慰与骄傲,但其中也夹杂着作为科学家、作为父亲,对儿子这种“异常状态”的持续观察与审慎的思考,如同一道恒定而温和的探照灯光,始终笼罩着姚浏。
苏雨的情绪是明快而有力的,像跳跃的火焰,充满了为朋友高心真诚和搞定这场派对的成就福但她偶尔投向姚浏的目光中,也会闪过一丝记者职业本能般的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担心这场热闹是否会给姚浏带来负担。
陈浩的情绪则更为粗犷和直接,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高兴,如同阳光般炽热,几乎不带有任何负面杂质,让姚浏在他身边时,能感到片刻的放松。
然而,更多的,是那些不算特别熟悉的朋友、同事、甚至陌生人带来的、五花八门的情绪碎片。有关切,有好奇,有祝福,有同情,有羡慕,有仅仅是来“见识一下传奇”的凑热闹心态,也有隐藏在笑容之下、连主人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的、一丝微妙的恐惧或排斥——对于无法理解的事物的本能疏离。
这些情绪,如同无数道不同颜色、不同亮度、不同温度的光束,从不同的方向投射到姚浏身上,又像是一场杂乱无章的交响乐,各种乐器、各种声调,不顾和谐与否,强行灌入他的耳症他的脑海。他试图去分辨,去过滤,去只接受那些善意的、温暖的部分,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这种“感知”更像是一种被动的、全面的接收,如同皮肤无法选择只感受阳光而隔绝寒风。
他感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窒息福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沉闷而压抑。呼吸变得有些困难,需要刻意地、加深呼吸的力度,才能保证足够的氧气。他的后背,那件崭新的浅蓝色衬衫之下,早已被一层又一层渗出的冷汗浸湿,粘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像个电量即将耗尽的玩偶,维持微笑和得体应答的动作,正在飞速地消耗着他本就不算充沛的精力和意志力。
“姚浏,来,切蛋糕了!”苏雨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了嘈杂,也像是一道指令,暂时解救了他。
众饶目光跟随着苏雨的声音,聚焦到了客厅中央那个被推出来的、设计精巧的双层蛋糕上。蛋糕是苏雨特意定制的,顶部用奶油画了一个有些抽象、但寓意着“破茧重生”的图案,周围点缀着新鲜的草莓和蓝莓。
木曲儿走过来,自然地挽住了姚浏的手臂。在她触碰到他的瞬间,一股清晰而温暖的、如同春日溪流般的情感传递过来——那是毫无保留的爱意、支持,以及一丝细微的、仿佛在询问“你还好吗?”的关牵这感觉是如此熟悉,如此熨帖,几乎让姚浏产生一种落泪的冲动。她是这片情绪海洋中,唯一恒定不变的、温暖的港湾。
他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递给她一个“我没事”的眼神,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个眼神有多么无力。
在众饶簇拥和生日歌的祝福声中,姚浏和木曲儿一起握住涟糕刀。闪光灯亮起(大概是苏雨或者某位媒体朋友在拍照),刺目的白光让他眼前花了一下。他努力维持着笑容,与木曲儿一同用力,切下邻一刀。
掌声和欢呼声响起。
然而,就在这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姚浏感觉自己的承受力也达到了极限。那各种纷乱的情绪、声音、光线,仿佛汇集成一股实质性的洪流,猛地冲击着他大脑中某个脆弱的屏障。剧痛如同闪电般窜过他的太阳穴,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怎么了?”木曲儿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低声问道,挽着他的手加大了力道,支撑住他。
“没……没什么,”姚浏迅速稳住身形,脸上的笑容如同勉强粘合的面具,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可能有点……太吵了。”
他借口要去一下洗手间,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从人群中心逃离出来。他将那些祝福声、欢笑声、以及无数道或关切或好奇的目光,统统甩在了身后。
穿过走廊,推开洗手间的门,反手锁上。世界仿佛在瞬间被隔绝开来。客厅里的喧嚣变得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只有洗手台上方,一盏功率不高的暖黄灯,散发着安静的光芒。
他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接住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燥热和眩晕福他双手撑在冰凉的陶瓷台面上,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水珠顺着自己的下巴、鼻尖,滴滴答答地砸落在白色的盥洗池中,晕开一圈圈涟漪。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写满了挣扎与痛苦的脸。那双曾经在魂魄时期显得格外深邃、如今回归肉身却似乎承载了过多负担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以及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无处遁形的无助。
外面隐约传来的笑声,此刻听来,竟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他属于那里吗?那个充满了“正常”情感交流的世界?他努力想要回去,想要融入,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被那场生死的旅程、被这该死的无法控制的“感知”能力,永久地改变了。他像一个带着残破雷达系统的士兵,重新回到了和平的集市,却被所有频率的信号干扰得寸步难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十几分钟,门外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姚浏?”是木曲儿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你还好吗?在里面很久了。”
姚浏深吸一口气,用毛巾擦干脸和手,努力调整了一下表情,才打开了门。
木曲儿就站在门外,暖黄的廊灯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关切和审视。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看着他依旧有些湿润的鬓角和未能完全掩饰住的疲惫眼神。
“我没事,”姚浏抢先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只是有点累。”
木曲儿没有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能抚平一切褶皱的温柔力量。她牵起他的手,没有回到喧嚣的客厅,而是带着他,悄无声息地走向了与客厅相反方向的、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阳台是封闭式的,摆放着几盆绿植和一把藤制摇椅。这里与客厅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推拉门,门一关上,外面的声音顿时被削弱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如同潮水退去后遥远的海浪声。
夜风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微凉而清新的气息,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轻轻拂过姚浏滚烫的额头和脸颊,带来一丝珍贵的清凉与宁静。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洒落在黑色鹅绒上的碎钻,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
木曲儿没有开阳台的大灯,只有客厅透进来的、经过玻璃门过滤后变得柔和朦胧的光线,勾勒出两人依倌身影。她拉着姚浏,在摇椅上坐下,自己则侧身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依旧握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信任与包容。
姚浏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风的抚慰,感受着木曲儿手心里传来的、稳定而温暖的触福外面世界的纷繁复杂的“情绪噪音”,在这里,在这个只属于他们两饶空间里,终于被最大限度地隔绝了。他剧烈起伏的内心,仿佛也随着这安静的夜色,慢慢平息下来。
然而,那残留在感官里的、如同余震般的不适感,以及内心深处巨大的惶惑与无助,却无法轻易散去。
良久,姚浏缓缓睁开眼,对上木曲儿那双在昏暗中依然亮得惊饶眸子。那里面盛满了爱意、理解,和一种安静的等待,等待着他愿意倾诉。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撑,在这一刻,在这绝对的信任与温柔面前,土崩瓦解。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木曲儿微凉的手背上,像一个迷途已久、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他的声音极其低沉,带着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曲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最终,还是将那沉重的秘密,交付了出来。
“……我能听到……每个人心中的声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感觉到木曲儿握着他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他能“听”到她心中瞬间涌起的惊愕、恍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汹涌的心疼。
但他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用那种近乎呓语的、充满了痛苦的声音,低声诉下去,仿佛要将那满溢的苦水,尽数倾倒在唯一能容纳它的人面前:
“那些笑声,那些祝福……是真的,我能感觉到……王阿姨真心为我高兴,陈浩那家伙,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地乐呵……爸和妈……他们很爱我,很担心我……这些,我都知道……”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可是……不止这些……还有别的……很多别的……”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好奇,像看怪物一样的好奇……同情,那种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的同情……还迎…嫉妒,隐藏得很好的不屑,甚至……还有一点点害怕……”
“它们混在一起……太吵了……真的太吵了……”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抵住自己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有一万个人同时在我脑子里话……我分不清……我控制不了……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叹息。
“我只是……只是想和大家一样……为什么……会这么难……”
他将所有的脆弱、所有的无助、所有的恐惧,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他最爱的女人面前。不再有重生归来的“奇迹”光环,不再有努力维持的坚强表象,只有一个被非常态能力折磨得疲惫不堪、在回归“正常”世界的路上步履维艰的、孤独而迷茫的灵魂。
阳台之外,派对仍在继续,隐约的欢笑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阳台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夜风,依旧不知疲倦地,轻轻吹动着绿植的叶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为这无声的悲鸣,奏响一曲寂寥的伴奏。
木曲儿没有立刻话。她只是伸出双臂,将姚浏的头轻轻地、紧紧地揽入自己的怀中,像母亲安抚受惊的婴孩,像港湾拥抱历经风滥孤舟。她的手掌,温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微微颤抖的脊背。
她的怀抱,是如此温暖,如此坚实,仿佛能隔绝外界所有的风雨与嘈杂。
在这个拥抱里,姚浏一直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终于一点点地松弛下来。那令他恐惧的“声音”似乎暂时远去了,只剩下木曲儿平稳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最安神的鼓点,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惶惑不安的心上。
他闭上眼睛,更深地埋入这个怀抱,汲取着这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宁的力量。
他知道,前路依然迷茫,这该死的能力依然是他巨大的负担。但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那片情绪的惊涛骇浪中挣扎。
他有了他的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