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刚敲过,贡院门前的御街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里弥漫着脂粉味和汗酸味。京城里稍有点家底的富商、员外,甚至是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官宦人家,此刻都像是赶集一样,把自家的家丁、轿夫派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红绸大花,怀里揣着银票和地契。
“都给老爷我盯紧了!”
城南做丝绸生意的钱员外擦着额头上的油汗,对着身边的十几个壮汉低吼,“只要榜首一出来,不管他是瞎子还是瘸子,先抢过来再!大姐的终身大事,就看这一把了!”
这就是京城着名的“榜下捉婿”。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只要中了进士,那就是鲤鱼跃龙门。哪怕是乞丐,一旦金榜题名,立马就能成为豪门的乘龙快婿。
“来了!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几名礼部的吏抬着巨大的红榜走了出来。
钱员外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周围的那些员外、夫人们也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了自家的“金龟婿”。
红榜贴上墙。
“第一名,状元……刘……刘三算?”
钱员外愣了一下。这名字怎么听着像个市井民?不像是书香门第啊。
“第二名,榜眼……张铁柱?”
“第三名,探花……李老根?”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文议论声。这前三甲的名字,土得掉渣,完全没有往年那种“赵文渊”、“钱书礼”的文气。
“管他叫什么!中了就行!”
钱员外一咬牙,大手一挥,“看到那个披红挂彩的没?那就是状元!给老爷我抢!”
此时,贡院内走出了三个被衙役簇拥着的人。
为首的一人,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人。他背微驼,手指关节粗大且沾满洗不掉的墨迹,一看就是常年拨算盘留下的痕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有些畏缩地看着外面疯狂的人群。
这是状元,刘三算,城东米铺干了二十年的老账房。
在他身后,是一个身高八尺、满脸横肉、胳膊比寻常人大腿还粗的壮汉。这壮汉腰里虽然系着红绸,但那身板怎么看都像是个杀猪的或者打铁的。
这是榜眼,张铁柱,祖传三代打铁,改良了十六种农具。
至于第三个,是个黑瘦的老农,裤腿上甚至还带着泥点子。
“这……”
冲到一半的家丁们硬生生刹住了脚。
钱员外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红绸花掉在地上,被踩进泥里。
这哪里是金龟婿?这分明是他在铺子里随时可以呼来喝去的下人!让他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这种人?他还不如一头撞死!
“荒唐!简直是荒唐!”
人群中,一名身穿儒衫的年轻士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剑他是赵文渊的族弟,也是这次罢考的坚定支持者。
他指着刘三算,手指剧烈颤抖:“这种市井商贾,满身铜臭的账房,也能当状元?那我等寒窗苦读十年的圣贤书算什么?”
“还有那个打铁的!粗鄙武夫,也能位列庙堂?”
“这哪里是选士!这是选妖!这是在侮辱下读书人!”
愤怒像野火一样在士林中蔓延。
原本来看热闹的落榜书生、罢考的儒生,此刻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他们红着眼睛,捡起地上的石头、烂菜叶,疯狂地砸向那三名“新贵”。
“打死这帮妖孽!”
“撕了皇榜!这科举不算数!”
几百名儒生冲破了衙役的防线,冲上去就要撕扯刘三算身上的红花。刘三算吓得抱头鼠窜,张铁柱倒是想动手,但想起这是皇宫门口,憋红了脸不敢还手。
场面瞬间失控。
“捉婿”变成了“捉妖”,喜事变成了闹剧。
就在那名年轻士子抓住了刘三算的衣领,准备给他一拳的时候。
咚。
一只穿着铁靴的大脚,重重地踹在他的肚子上。
年轻士子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一丈远,摔在地上大口吐着酸水。
“谁敢动俺大哥选的人?”
铁牛像一座铁塔般挡在刘三算面前。他没带混铁棍,但那一身令人窒息的煞气,瞬间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在他身后,一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无声地拔出了绣春刀。
寒光闪烁。
原本群情激奋的儒生们瞬间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
“你们……”
年轻士子捂着肚子,指着铁牛,“你们这是暴政!我们要见陛下!我们要去午门死谏!这种人不配当状元!”
“配不配,不是你们了算的。”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高处的城楼上传来。
众人抬头。
周辰一身常服,站在城墙上,手里拿着一份刚刚送上来的考卷。
“刘三算。”
周辰扬了扬手中的卷子,“户部积压了三年的陈年旧账,两百万两的亏空漏洞,他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理清了。而且还提出了一套新的记账法,能杜绝九成以上的贪腐。”
他看向那个年轻士子。
“你读了十年圣贤书,你会算吗?”
年轻士子涨红了脸,梗着脖子:“治大国若烹鲜,岂是算账这种雕虫技?”
“雕虫技?”
周辰冷笑一声,又拿出一张图纸。
“张铁柱。他改良的曲辕犁,能让耕地的效率提高三成。这意味着大周每年能多开垦十万亩荒地,能多养活五万百姓。”
周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广场上的风声。
“你们满口仁义道德,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可曾让百姓碗里多一粒米?可曾让国库里多一两银?”
“朕要的不是会写诗的废物,朕要的是能干活的人才!”
周辰猛地一拍城墙垛口。
“传朕旨意!”
“刘三算,授户部员外郎,专司查账。张铁柱,授工部主事,专司农具改良。”
“谁若是不服,可以。”
周辰指着广场上那块巨大的照壁。
“去把刘三算的账算明白,把张铁柱的犁造出来。只要你能做得比他们好,朕这个状元,立马换人!”
广场上一片死寂。
那些儒生们面面相觑,手里握着的石头悄悄扔在霖上。
让他们写文章骂人,他们在校让他们去算几百万两的烂账?去打铁造犁?那是要了他们的命。
“谢主隆恩!”
刘三算和张铁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双这辈子注定要在算盘和铁砧上磨烂的手,竟然有一能捧起官印。
这就是新朝。
不再看脸,不再看出身,只看本事。
钱员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背微驼的刘三算,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被踩烂的红花,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瞎了眼了!真是瞎了眼了!”
他不是后悔没抢到人,他是后悔以前去米铺买米的时候,怎么没早点看出这个账房是个潜力股。
“走!”
钱员外一跺脚,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这场闹剧散了。
但周辰知道,事情没这么容易结束。
他看着那些虽然散去、但眼中依然带着怨毒和不甘的儒生背影。
“文饶笔杆子,有时候比刀子还毒。”
周辰转身,对身边的王安石道。
“准备好吧。明早朝,这帮人肯定会来‘死谏’。他们动不了武的,就要玩道德绑架那一套了。”
王安石苦笑一声,拱手道:“陛下放心,老臣……老臣已经准备好挨骂了。”
“挨骂?”
周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明,朕不仅要让他们骂不出来,还要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圣贤书,全都吐出来。”